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十二章 又待凤来栖

    第十二章又待凤来栖

    春花那堪几度霜,

    秋月谁与共寒光。

    公子兰伏在我的耳畔,冷洌开口:“没了你,这戏等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我蓦然转头看他,冷月倾泻笼在他的身上,我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惟觉他那双潋滟眼眸中寒光凄清,正一瞬不眨地抵死盯住我。

    我如被猫儿耍玩在指掌下的鼠,逃,又能逃到何处?

    阵阵夹着兰香的气息萦绕我鼻端,公子兰将我纳在怀中,一手缕了缕我鬓边散下的碎发,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朵洁白玉带兰,兰花芬芳瑞吐,黄蕊玉瓣。

    他将兰花别在我的发髻上,审视了片刻,终于放开对我的锢制。我站在地上,和公子兰凝眸对视。他俊美的脸庞融合在夜色中,唇边挑了抹似是而非的浅笑,竿竿苍翠欲滴的绿竹横亘在他身侧,竹叶上沾了夜露,闪烁着点点月光。

    他如是被氤氲寒气笼罩的天人仙姿,公子兰,我究竟还是要做你手里杀人的刀,这不过是你早安排好的一出戏,我不奉陪到底,恐怕最先死的那个是我吧?

    我挺直脊背,微扬起下巴,突然冲他悠然笑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如此,我却无须再掩饰什么。公子兰,这是你逼我露出原形,从此后含章若是有什么变故,可赖不到我花不语的头上!

    他看着我先是一怔,眸中闪过华彩,那双眼中的颜色幽深不见底,看我的目光中更多了些探索,兴味,或许还有杀意。

    我懒得再去探究他对我有何看法,我明哲保身,尚且惹了许多事端。有些事不是我想躲就能躲过,从我一脚踏入含章,不,从我再度重临人世,成为美人爹爹的女儿那刻起,我就注定了要走入这团躲不开逃不掉的旋涡里。天意注定如此,我逆不过天,也只能随波逐流。

    “你现在可否明白了,我并不要你屈服,而是要你甘心情愿。”他笑着对我缓缓开口,俊美如铸的脸庞上清冷无情。

    我绽出最诚挚的笑容,说道:“我原本不明白,现在懂了。若想在含章里立足,我便得自立自强,否则终究是他人刀俎下的鱼。小谢姐姐没有错,连汀也没有错,往常竟是我想错了。”

    公子兰笑如狡狐,几许赞赏地看着我。我继续道:“公子这些日子不过是教会我明白一个道理,我想在公子面前装傻扮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人无伤虎意,虎有杀人心,对敌人太过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我向着竹林外走了几步,忍不住转过头问他:“公子定要我去,我不敢不去。可公子心里,就真的半分也不后悔吗?”

    我说完凝神看着他,他脸上神情不变,可眉峰稍蹙,竟有丝毫的恍惚。我抓住他神色间这片刻的疏神,点点头说道:“不语这就去了,还望公子将来真的不会后悔。”

    公子兰,你的心思太过深岢,我无力窥看。只希望过了今日,我不会是第二个小谢。

    二十年弹指一挥间,物是人非。

    韶华易散,阙高阁,更哪般能见痴情女子,笑靥如旧?

    再回首,只得梦中…

    天香阁外绿竹林畔,连汀和小谢傲然端立,我走到林子外缘,看到她们两人身上各自不同程度挂了彩。

    连汀的袖子扯脱了一只,一条粉白藕臂上划着道狰狞伤口,血外翻中隐约可见斑斑白骨。小谢这一刀看来下手不轻,但她自己也强不到哪去,披头散发地站着,绿衣已经被连汀的鞭子刮成碎布条,兀自有血汩汩冒出来。

    她那身几乎成了血衣,哪里还有翠衣摇展的美妙,几乎狼狈得不堪一击,呼呼大口喘着气,双目狠狠盯着连汀。

    连汀娇喘啉啉,几度调息后终于稳了气息,张口说道:“连碧妹子的身手可没当年的矫捷啦,怎么姐姐几鞭子抽过去,竟躲也躲不开呢。”

    小谢嘿嘿冷笑,擦掉嘴角流出的血渍,“姐姐的身手可越来越好了呢,刚才妹子一个不小心就在姐姐手臂上划了道小口子。啧啧~看把姐姐那条雪白粉嫩的手臂弄成什么样子了,妹子这里可先向姐姐赔不是啦。”

    她说着躬身弯腰,仿佛真要向连汀拜下去,可身形猝然间欺近,竟直奔了我藏身的地方而来。

    小谢手里的娥眉刺上鲜血淋漓,我吓得抱头窜出竹林,一个打滚避开她的刀锋,滚到了连汀的脚下。

    [刷]一声,连汀手中的鞭子格去小谢的攻势,再一翻腕飞快甩出一鞭。小谢身在半空扭了下腰,于万分急迫中闪了过去。

    我惊魂不定地伏在连汀脚下大口喘气,小谢刚刚那一刀如是落稳了,我难免被掏心挖肺,看她合身冲过来的力气,怕不得把我剖成两半?

    连汀逼退了小谢,也无暇顾及我,退了半步,抬手捂在嘴上猛烈咳嗽起来。她越咳越凶,浑身不停颤抖。我突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湿黏黏的东西,一抬头看到从她的指缝里流下血来。

    我伸手抹掉脸颊上的血珠,温热的体很快干涸在我的指尖上,凑到鼻下闻了闻,有股子呛人的腥味。

    “姐姐莫要生气发怒,对身子不好。姐姐点了这些日子的聚烟香,味道还好闻吧?”小谢笑泠泠地问道,低头扫了我一眼。

    她这是有意提醒连汀闻了有日子的毒香是我送去的,想借连汀的手先送我上黄泉路。

    连汀又咳了几声,终于止住。她叹口气,缓缓说道:“我自以为聪明,却没有算到公子兰会对花家小丫头青睐,这…就是命,这就是命啊。”

    她睨视着我,缓了口气,“小丫头,我快死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爹爹他…和你娘亲恩爱吗?”

    我抬头望着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连汀凄然欲绝的脸上满是冀望,是在冀望一则遥远的梦,一则早已远去的她青春年少时的记忆。

    静夜中,谁也没有说话,连汀时而咳嗽几声,小谢重地喘息着。我颤巍巍地爬起来,远离了连汀身边。

    她始终望着我,远山秋水般的美眸中闪着氤氲不明的光芒。我站定身,一字一顿说道:“我爹爹和娘亲鹣鲽情深,爹爹他,可从来没有想过你。”

    其实美人爹爹在心里究竟如何想连汀,我是半点也不知道,他总不会对着自己的女儿念叨老情人的事,我的回答有心人听来毕竟是蠢笨了,但此刻她心神具乱,也顾不得细想。

    她听完我的话,又猛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她不再捂着嘴,任血渍沿着她的唇畔一直滑到下颌的领口里。

    她雪白衣襟上斑斑血迹,此刻只凭着一口气吊住命。连汀呆立了片刻,攸地仰头狂笑起来。青丝华发流荡在她的脑后,白绫飞曳,竟是绝命般凄凉。

    “好、好、好!”她连说了三声好,浑身剧烈颤抖着,软软倒地。

    我看着她颓然倒了下去,脑后大半的发丝遮在她的脸上。血从她的嘴里汩汩涌起,没盏茶的十分,连汀终于没了动静。

    “恭喜,你啊…花,不语,杀了连汀…”小谢断断续续地说道,“她本来,本来不用死,中了我的毒…只要,只要不过分催动内息,又,又怎能死得这般快…她,她心神欲碎,这是…一心求死…”

    我走到连汀的尸身旁,低下头盯着她的侧脸。当年的绝代风华,此刻红颜做古,争?又争得过命去?争些什么呢?到头来不过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

    我转身面对小谢,上下扫量了她满身伤痕累累。小谢的脸上印着两道鞭痕,如花娇靥算是毁了。

    “妹子和主上说的一番话,不正合了姐姐的心意吗?姐姐该如何谢我呢?”

    小谢原本喘息连连,听了我的话,蓦地屏了气,眼中闪过惊诧。

    “…你,我往日,竟是看错了你。原来,原来你才是我最、最该除掉的人…”她嘴里说着,可哪还有力气舞动手里的娥眉刺。

    我将头上的玉带兰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又凑到鼻下闻了闻,“姐姐怎么又说和妹子生分的话了,我诚心帮助姐姐,却换来怨恨,真是让人伤心难过。”

    小谢一双翦水眼瞳惊惧地盯着我手里的兰花,缠声说道:“你、你、你哪来的玉带兰?”

    我哧哧笑了几声,举起那兰花儿对着月色,“你说这花儿可美吗?姐姐曾说鲜花如美人,需要人时刻爱护。可惜啊,妹子我却不是个爱花之人。”

    “…你的花是哪儿来的!?”小谢嘶哑着嗓子喊了声,突然像是醒悟了什么,抬头望了望圆月,“啊…是啊,我怎么忘了,今夜,是满月…”

    “姐姐不是忘了,姐姐是太过自信。”我捏着兰花儿慢慢走近小谢,她如看鬼魅般随着我的靠近而退,“姐姐以为毁了一朵玉带兰,就绝不会再有第二朵、第三朵,姐姐以为公子念着往日的情分会放你条生路,可惜还是把公子想得太慈善了。当年公子罚姐姐在天香阁闭门不出,那就是给姐姐留了条命,姐姐怎么想不明白呢?如今以为时机到了,非要强自出头去触连汀的霉头。小谢,你只道我回天香阁时头戴玉带兰,刚才为你所毁,可想不到我却能再得一朵吧?”

    我步步进逼,不容小谢缓口气,“公子兰是何等的狡诈险,他逼你见花动手,其实把一切算计在内。连汀用了你的聚烟香,他早得了消息,算好日子将我召入柔兰阁,便是要看你们两人相争的局面。小谢,你妄自聪明,可惜恰恰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可还记得要我去百草堂向连慧讨药草的事?”说完,我斜眸横了竹林几眼,不知道公子兰听到我评价他[狡诈险]时会是怎么副表情。

    小谢惨白着一张脸,败如死灰。

    “连慧虽说是讨厌我得很,却也不单向着你。她对我说了一些事,这可救了我的命,改日我还要去多谢她。凤凰花烈如火,却最是怕寒,玉带兰属极寒之物,本来这两件事物遇到也不碍什么,可一旦见了血,那就凶险得很了。”我笑着转了转手里的兰花,“姐姐刚才在天香阁毁了我的花儿,妹子心里还正犯愁呢,这下可怎么自保求命?呵呵~巧得很,巧得很,原来天香阁外的竹林子,竟然还[藏]得有玉带兰,可真真是巧得很呢!”

    我刻意强调一个[巧]字,小谢聪慧如斯,又怎能不懂我的意思。她凄然望着竹林,半晌之后,手里的娥眉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一滴,接一滴的鲜血连绵不断地从她身上落到脚下的土里,她抬起手掌看了看满手血痕,又了脸上被皮鞭抽烂的血。

    我安静凝视着小谢的一举一动,唇边忍不住泛滥着冷笑。我本就是个薄情寡之人,当日爹娘便已看出我的本质。你们每个人都一副咄咄逼人的嘴脸,将我逼得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小谢,你黄泉路上见了连汀,姐妹们也好有个照应!

    清冷月光一泻千里,小谢突然双手掩面狂笑不止,她放下手时,满脸的污血。妩媚妍丽的容貌已被毁去,只一双黑眸依稀可见曾经的动人灵俏。

    她越发疯癫地笑着,双目中惊流出两行血泪。我心里凛然一惊,看着她疯狂的行经。

    小谢几步冲到竹林外,冲着林子跪下身去,高声喊道:“天香阁连碧,恭迎公子大驾,连碧这可多谢公子的恩赐啦!!”

    她站起身,飞快地跑回了天香阁。八重宝阁里一层又一层亮起烛火,终于亮到第八层,小谢的身影倒映在窗格上。

    夜风吹拂着楼角上悬的铜铃,玎玲玲急响过后,天香阁上忽然现出火光。火借风力,竟一发不可收拾地延烧下来,转瞬间整栋天香阁包裹在火海里,漫天荼糜业火,将近处的数株凤凰木也映得通天般彻红。

    火焰腾天冲势,将天也烧得透亮。凤凰木喷霞显瑞般伫立在火海中,平添几分妖冶。

    我满眼所望,只剩一片通红。点点火星被热气腾到高空,又逐渐陨落。

    小谢满目血泪的脸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一痛,轻轻叹口气。

    将手里的玉带兰抛进火海,我凝着那无止无息的火焰,柔声哼起一曲离歌:

    [春花那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寒光。]

    [愿君莫为妾身悲,红颜如月有圆缺。]

    [今日闻得新人笑,隔墙哪知旧人哭。]

    [多情不使怨无情,月有圆缺望婵娟。]

    我随口哼了几句,转过身,浅笑娉婷:“不知公子对这结果可满意?不语可是拼了命不要才不负公子厚望。”

    公子兰立在我三尺开外,他惊绝潋滟的眉目看不出悲喜,只是冷冷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些怵,但脸上笑容不改。

    连汀,小谢,如今都已经成为一点回忆,她们死了,我却活着,我自然要笑,开心地笑,放肆地笑,笑给自己。

    “刚才的歌是谁教你的,你娘吗?”他开口问道。

    我摇头,“不是,是我随口编的。”

    “唱得很好啊,改天好好唱给我听吧。”公子兰冲我伸出手,我走上几步,到他面前。

    “公子谬赞了,你若喜欢我改天唱些更好的。”我将手放进他的手掌里,他轻巧用力,将我拉入怀里。

    “小丫头,你可要仔细看好这场火,记得它,永远别忘了。”他抬指刮过我的鼻梁,冰冷的触感刚我浑身颤了下,“可千万别重蹈了覆辙,不然这也是你的下场。”

    我盯着面前的熊熊烈火,仰头望着公子兰的下巴,咯咯笑了起来。

    凤凰花开花落,涅磐浴火,不知何日会再重生呢?

    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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