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书 作者:公子春秋

    第十二章 多情不义必自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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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六刻,是最冷最饿的时分,这许是深秋入冬之际最后一场霜降,一层秋雨一层凉,连这牢房铺的杂草也起了水雾,黏黏湿湿的惹人生腻。

    凌菲深蹙着眉头,嫌恶的拍打着衣衫,空气中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郝嬷嬷饶有兴趣的看着,忽然道:“有些人宁可在这儿住上一辈子,你还真别嫌弃。”

    凌菲挑动了眉梢,“那我宁可死了的好。”

    “呵,有些人是想死死不了,有的人是不敢死,还有的心有欲念,不甘愿死,你是哪一种?”

    凌菲翻了翻白眼,不答她的话,可脑中的思绪却不受控制的被她所牵引。死,她当然是不想死的,因为不甘心,一向谨慎的她为表象所迷惑落入了他人的圈套里,怎会甘心的起来,她以此害了蝶舞,又为人所害,其中苦楚只能自己忍受住。

    郝嬷嬷察看她的神色,道:“咱们做宫人的,死了不过一卷草席丢去内人斜,谁又还会记得你?咱们做女官的,若非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著作郎1都懒得写上一笔。到最后,还不是一杯黄土。”

    凌菲不耐烦道:“师父来此不会是说教的吧?”

    郝嬷嬷凝眸于她,轻声道:“这宫里并非太后一家独大,独孤阀势力根深蒂固,齐国公手握兵权,太后可能清除的干净?为师怕你死了也不会瞑目。”她说到这里适时停住,果然,凌菲蹙一蹙眉,只是不语,拿捏不到她的意思。郝嬷嬷忽然问道:“李娥姿是否高未央亲姨娘?”

    凌菲神色急剧一紧,郝嬷嬷已知猜中,若无其事的解释道:“有一次路过永巷。远远见过一眼,那模样,可像极了当年了的李妃。”顿了一顿,正色道:“那你就更不该和她作对。”

    凌菲眼睛一瞪,满是犹疑,她这位师父非是普通女官可比,一双老眼把宫里人心瞧得分明,郝嬷嬷的话和她的想法截然不同,当下颇有愿意听下去的冲动。

    郝嬷嬷见引得她的兴趣,轻轻的一笑。道:“李妃的身后是庞大的汉族门阀,若他们知道高未央的身世会怎样?更何况圣上在明知她是李祖娥女儿的情况下还与北齐联姻,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平息兵戈?”在凌菲凛然转眸的刹那。她已替她答道:“圣上要得到的是高未央背后的汉门!”

    汉门子孙广布天下,多方错节,甚至渗透到各个鲜卑阀门之中,如今真正纯正的鲜卑人已不多。太后之所以枭杀李妃,正是为了保证鲜卑皇室的血统纯正。李妃之死让汉门无所依仗,然而一旦有一个可以在内庭替代李妃的人出现,汉门复起指日可待。宇文邕四面掣肘,正是看中此点,希求利用汉门力量控制皇权,其用心也正是太后和宇文护担忧之处。也许太后和宇文护对皇权归属并不一致。但某种程度上保护鲜卑贵族的利益是一致的,这也是他们能够联手对付外敌的缘故。

    凌菲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一直以来太后要对付谁她就对付谁。从小到大,她从未背离过太后的脚步。此番听了郝嬷嬷所言,不禁深思,她清楚的记得宇文护之所以枭杀明帝是因为明帝著作《成谱》经史推行汉化政策,而宇文护枭杀孝闵帝则是因为孝闵帝的皇后元氏乃是前魏的公主。念及至此。她不禁起了一身冷汗,如此说来。太后不止是钟爱宇文直,说不定真的有以他代替宇文邕的想法。

    郝嬷嬷看破她的心思翻转,道:“废妃元氏还健在,太妃娘娘不止一次差人前来慰问。”

    凌菲终于惊愕道:“什么?!”她明白太后为何不揭破未央的身世了,因为这么做对她百害而无一利,一旦汉门和宇文宪靠向宇文邕,宇文护最后便是霍光2的下场。

    未央和宇文宪之间的事多少她是清楚的,她也曾利用这点激起过宇文邕对未央的猜疑,有未央在,宇文宪投向宇文邕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凌菲此刻细想之下,更认可了郝嬷嬷的话。宇文护一倒,宇文邕会轻易放过太后吗?太后可是杀了李妃,勾结宇文护打压他多年,甚至几度有过另立新帝的打算。

    宫里是血缘亲情最淡漠的地方,没有任何感情可言,这么多年,凌菲可是深有体会。

    “师父……”凌菲开口唤道,旋即收回了声线,眼看着曾经的这位良师,疑虑道:“为何要帮我?”

    郝嬷嬷道:“帮你?为师老了,你若死了,谁给我立牌位上香?”

    她若说别的或许凌菲不会相信,但这一句她是深信不疑,宫人最惨的不是没有一个最终归宿,而是死了也无人问津,没有牌位,没有香火,做那阿鼻地狱里的孤魂野鬼。故此,宫里盛行收徒,一为衣钵传承,二为这魂魄有所皈依。

    凌菲想了一想,开口道:“请师父明示。”她说的恭敬,也算是再认了这个师父。

    郝嬷嬷突然有些感慨,当年凌菲不顾一切追随太后,连她这个师父也不认,如今若非为了安排后事,又岂会助她这一次?世事轮转,几许无奈,好在她也自问没收错这个徒弟,至少凌菲还有心。郝嬷嬷道:“置诸死地而后生。”

    凌菲诧然,料不到是这样,若有所思片刻,恍然明白过来。她忙起身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三叩首,道:“凌菲若然不死,必当铭记师父今日之言。”

    郝嬷嬷安静的受了她的大礼,缓缓道:“人无心,便不是人,为师再送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凌菲神色一凛,垂眸道:“喏,凌儿记下了。”

    屋外晨光初绽,寒风阵阵,华升的眼皮已拉的老长,蹲在门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头。轻微一声咳嗽,他惊跳起来,见是郝嬷嬷出来。疲倦一扫而空,喜滋滋的道:“嬷嬷完事啦?”

    郝嬷嬷嘴角轻挑,慢条斯理的道:“难道你是在怀疑老奴的手段么?”

    “哪里,哪里,奴婢哪儿敢呢?”华升一脸谄媚的连连弯身。

    郝嬷嬷目视前方道:“去回你师父吧,凌菲她都认了,不过受刑太重拿不起笔来,在那些供状上都画了押,该可交差了。”

    华升赶忙吩咐身后的宦者进去取来供状,每一张上面都多了一个鲜红的手印。他啧啧啧的道:“哎呀,还是嬷嬷厉害。”

    郝嬷嬷轻“哼”一声,理也不理他。拂袖而去,华升连忙吩咐一名宦者相送,转进牢房里去看凌菲。眼见她趴在草垛里,披头散发看不清样子,身穿的白衫上点点殷红。掩鼻道:“去,看看去,可别让她死了。”

    几个宦者领命,开了牢门,不一会儿其中一名宦者扬声道:“手破了,都是血。止不住。”那宦者掀起凌菲的衣衫查看,又道:“是针点儿,不碍事。这手怎么办?”

    华升皱了皱眉头,他急着去向李福生交差,不耐烦道:“撒点儿金疮药就行了,真是的,反正她这条命也留不到多久。”

    供状送到宣室殿时。宇文邕正巧率阖宫嫔妃为阿史那回突厥作行,而此番随同她的还有厍汗姬。得了恩旨以回突厥探亲为由,其实是为了阿史那大逻便继承可汗之位回去联络部族。宇文邕只做不知,如今他已顾不上突厥的问题,那边越乱对他越好,而各宫嫔妃心思也不在送行上,更关心的是凌菲如何收场。

    好容易挨到午时,众人伴同宇文邕回归宣室殿,宇文邕拉着未央坐到自己身边,吩咐宫人奉上茶水糕点,用罢三巡,李福生这才将供状呈上。供状上的陈述令宇文邕勃然大怒,不仅有权宜君所诉的砒霜事件、王美人之死,更指使人将温病引入宫中暗害宇文空借此封宫来逼死元素和、向蝶舞下药,以及当年对蚕母做手脚之事,甚至草原上未央马匹受惊也是她从中作梗以图陷害未央。

    李福生小心翼翼的道:“凌菲双手破损,拿不起笔来,只能在这些供状上画押,有些事奴婢不敢擅作主张写上去。”

    “还有?!”宇文邕愤然道:“还有别的么?她作的孽还不够?”

    独孤月容让李福生取下供状来看,蹙眉道:“当真是罄竹难书!”说罢将供状传阅开来,众人看过尽皆失色,想不到凌菲竟然做下了这么多的恶事,且件件矛头直指未央,大家均一个思想,宇文邕如此宠爱未央,只怕凌菲这次是万死也难填皇帝的怒气了。

    冯姬一边看着供状,一边看似随意的惊叹道:“哎呀!原来温病是她害的,元宣明是她逼死的呀?那元宣明滑胎……”她很适当的住了口。

    众人恍然相随,这凌菲是一计不成连施两计呀,没想到她心机如此之深。新进的娘子尚有不知的,都纷纷相问,听罢后都难言惊讶。

    宇文邕拍案怒道:“真是死不足惜!”

    独孤月容故意叹道:“只是这些也就罢了,她还秽乱宫闱,借查细作之事闹的宫里人心惶惶。”

    薛贺若面无人色,吓得拍着胸脯连声道:“是呀是呀,这段日子妾身坐立难安,如今看了这些东西,这个凌菲真是好厉害。”

    其余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畏惧厌恶的话比比皆是,就连吴提妹看了这些罪状跟着骇然,饶是知凌菲算半个自己人,仍然心存惧怕。田夕瑶明智的选择了缄默,此刻只想着不知宇文邕会如何处置左忠义,因为左忠义和她家来往丛密,怕被牵连。

    未央冷眼旁观,只做沉默,但眼神却适度展现出惊惧来。宇文邕牵过她的手,轻轻抚摸以示安慰,未央浅笑回应,只听李福生禀道:“圣上打算如何处置?还有这些招供的宫人。”

    宇文邕阴气沉沉的道:“你去给朕查清楚,但凡和凌菲有所来往形迹可疑的一律杖毙!这些招供的宫人揭发罪行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往掖庭终身不得出宫。凌菲滥用职权,秽乱宫闱,陷害嫔妃,其人心思歹毒,所为令人发指,着令去除大监封号,明日……唔……”他向未央说道:“这几日是庆日,不便处刑。”

    未央知道因阿史那的缘故,立后诏书已经昭告天下,举国大赦,她浅浅一笑道:“圣上做主。”

    宇文邕歉然,转目向李福生道:“下月初五,凌迟处死!”

    未央一惊,虽有想过凌菲死,却并未想过要她受这样的酷刑,转念一想她做下的那些恶事,纵然不是她在背后谋划,也少不了她的主意,便只是努了努嘴,不再做言。

    李福生轻声道:“圣上,依照惯例,正七命以上的女官处刑之前都要前来谢恩,您看……”

    宇文邕大袖一挥,道:“不必了,朕不想见她。”

    李福生舒了口气,又问道:“那太后那边该如何交代?”

    宇文邕双唇紧闭,考虑片刻,道:“太后朕自有交代,你按朕的旨意办。”

    李福生又缓了口气,唱了声“喏”,告退出殿去安排。

    众人出得宫来,各个脸上都笑逐颜开,然而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宇文邕并没发落和凌菲私通的左少监,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知道,左忠义连夜就被贬往蜀中暂避风头,这是独孤月容从中斡旋,宇文邕成人之美。

    “唉,你们说权宜君在北宫过的如何?”薛贺若笑问道。

    郑姬因重新回到独孤月容的阵营又回复了生机,爽快的笑道:“还能怎样?那是什么地方?连地狱都及不上。”

    李秀芝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一抹若隐若现的杀意浮于眉间很快消逝,但恰巧被未央撞见。未央兀自一凛,已知权宜君怕是过不了今日,也明白李秀芝这是杀人灭口,以防她在北宫乱嚼舌根。

    宫人们迎上,大家都闭了嘴,领上自家的人各自回宫。未央带着蝶舞照旧同独孤月容等人并行,才走了不多远,就听见背后李福生的呼唤,他气喘吁吁的奔过来匆匆行礼后对未央说道:“娘子,借一步说话。”

    未央诧异,随他去了一边,只听李福生禀道:“圣上问娘子,是否要将供状上有关下药一事删了?”

    未央一瞬明了,宇文邕指的是向蝶舞下药一事,虽然旨意已定,但寻例这些供状还是要呈送秋官府,这件事传扬出去对蝶舞并不好。未央感念宇文邕一片心意,也为蝶舞设想,点头道:“就依圣上所言便是了。”

    李福生答应一声,施礼告退,回去回复宇文邕。

    回宫的路上,未央寻了好几次想要和蝶舞提及此事,最终也是作罢,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徒增烦恼和忧伤而已,如今一切如旧,岂不更好?

    1著作郎:北周史官名称

    2霍光,西汉权臣,死后被诛族。咳咳,多说两句,霍光确实牛逼,出身好的不得了,不单单只是拜他老爹所赐,他还有个超级牛逼的哥哥。他的哥哥不是别人,正是霍去病,而霍去病是霍光老爹私通平阳公主一个侍女生的,这个侍女tm也不是别人呀,正是卫子夫的姐姐。这身价,真不是一般盖的,汉武帝让他当辅弼大臣不是没有道理的,光这家世,背后就有强大的军方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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