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燕很快又将身子前倾过来,低声问道:“有什么可疑人物吗?”

    沈宸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说道:“倒是有一两个,可跟咱们没关系。要是白天我当班,碰上了便要注意盘查。”

    何晓燕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那不对呀!我记得有几次是在晚上,明明你已经下了班,还是去管了呀!”

    “碰巧了嘛!”沈宸笑了笑,说道:“而且都是大案子,可不是现在那几个小偷小摸的家伙可比。”

    何晓燕看着沈宸,说道:“说得不全是实话。我总觉得你象是故意在跟特务、汉奸作对似的,别人大概也是这样的看法。”

    沈宸耸耸肩膀,说道:“随便别人怎么看,谁让他们倒霉,谁让他们老碰着我,谁让他们的脑门上写着‘坏蛋’呢?”

    “你,你挺气人呀!”何晓燕睁大了眼睛,又笑道:“我发现了,你根本就是谁也不怕,难怪得罪人呢!当小巡捕时也是这样吧,要不怎么被派去挨炸弹的报馆。”

    沈宸呵呵一笑,说道:“那又如何?风险与机遇并存,我一下子就升职了,变三道杠了。”

    “厉害,真厉害。”何晓燕撇着嘴,说是夸奖,表情却不一样。

    沈宸目光一闪,看向门口。

    奥尔科特带着一个中国女人走了进来,四下扫视,想找个座位,目光却在沈宸脸上停了下来。

    这家伙的眼力不错!沈宸有些无奈,苦笑着招了招手。眼对眼的装不认识,这就不好了。

    他陪何晓燕出来,自然不能太过化装,弄得象另外一个人似的。所以,只是戴了眼镜,换了装束,稍微改变了下形象。

    奥尔科特笑了,和女人说了一下,竟直奔沈宸这边的座位。

    咖啡厅里没几个客人,他这么目标明确地走过来,沈宸只好起身,伸手和奥尔科特握了握,“你好,奥尔科特先生。”

    “真是巧啊!”奥尔科特笑着说道:“沈先生,还有这位女士,不打扰你们吧?”

    沈宸看了一眼何晓燕,笑道:“不打扰。我们正等着看下场电影,在这里小坐一会儿。”

    奥尔科特招呼着女伴儿,不客气地坐在了沈宸和何晓燕的对面。

    “沈先生刚刚遇险,便有看电影的闲情,果然不同寻常啊!”奥尔科特一边说着,一边给女伴儿介绍,“这位就是沈探长,你应该看过报纸上的照片吧?”

    “沈先生,你好。”年轻女人向沈宸伸过手,笑道:“我叫曹怡馨,《新闻报》的记者。”

    “你好,曹小姐。”沈宸觉得把何晓燕放在一旁也不好,便也给奥尔科特作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何晓燕,她是老师。”

    奥尔科特和曹怡馨又与何晓燕打着招呼,四个人算是认识了。

    女性从事新闻业,清末就有了,抗战时期更是涌现了一些优秀的女记者。开风气之先的上海,各报纷纷延揽女记者,一时成了一种风尚。

    但当时对女记者的定义很宽泛,把凡是在新闻单位里工作的女性都称做女记者。而真正外出采访、写稿子、编新闻,当成一种职业的女记者其实并不多。

    虽然四十年代的人们开始逐渐摈弃对“女性也能当记者”的怀疑,但较为开放的上海对女记者的关注似乎仍停留在“女”字上。

    自然,女记者的花边新闻也成了茶余饭后不可缺少的谈资。

    社会上捧女记者的多了,无形中就把女记者和交际花给搭上边,又确有些花瓶式的女记者混充其中。

    因此在这些花边新闻中,不少人对女记者始终抱有很深的成见。

    甚至在有些新闻中,作者大多认为记者对于女性而言只是一个找到好对象的跳板而已。有位作者对上海女记者的讽刺更是毫不留情面:

    “当我们想起她们,我们就只觉得除了一只花蝴蝶在空中乱穿乱飞一阵之外,别得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天天的工作就是会见名人,和参加招待会。”

    “在招待会上,她吃得很少,但有时也吃得很多,但无论怎样,迟到和早退,她是必然的。而这样矫揉造作无非是为了引人注意。”

    “访问名人时,那些名人,看到她卡片上娇滴滴的名字,照例是偷闲接见。缠了多时后,留影道别,于是第二天便能在报上看到注有“本报记者××与×××”字样的照片等等。”

    “总之,她们从来不知道除了高楼大厦之外,还有其他产生新闻的地方。她们只在名人之间跳动着,她们的卡片像雪片一样在冷气间里飞舞。”

    在记者前面加个“女”字以突出其性别,这本身就是男权社会的一个象征。而女记者们走出家门,走向街头,勇敢地和男人们竞争,毕竟是社会的进步。

    沈宸对此本无可厚菲,只是觉得有些上海的女记者,给人的印象是:玻璃装备,一天到晚,这边钻进,那边穿出,到了一个地方,没坐到十分钟,拿起皮包又要走,显得很忙似的,精劲很大,妩媚有余,忍性儿太少。

    而这个曹怡馨,沈宸还是听说过的。

    某家报纸为了博眼球,曾搞了个“上海最美女记者”的活动。最后虽然不了了之,但曹怡馨却是榜上有名的美女记者之一。

    记者难道非美不行吗?男记者可没听说要评美的。可花边新闻如果不评美,谁感兴趣?

    “沈先生不接受采访,我今天在巡捕房外可是碰了一鼻子灰,吃了个瘪呢!”曹怡馨说的话有些娇嗔,但样子却显得很恬静,用小勺轻搅着咖啡。

    “除了公家指派,我向来是不接受采访的。”沈宸笑了笑,说道:“纯属个人原因,还请曹小姐见谅。”

    奥尔科特点了点头,象是很理解的说道:“沈探长已经遇到了数次袭击,低调些也是可以理解。”

    曹怡馨说道:“我当然理解。只是既然碰巧见了面,我就想问沈先生几个问题。”停顿了一下,她狡黠地一笑,说道:“沈先生放心,这个可是不会见报的。”

    “曹小姐可以问,但我保留不回答的权利。”沈宸不上当,先把话讲清。

    曹怡馨捂嘴笑出了声,说道:“好吧,那我可要问了。”

    沈宸做了个手势,请她发问。

    “据我计算,到目前为止,死伤在沈探长手上的暴徒应该超过了二十个。”曹怡馨的神色严肃起来,开口问道:“沈探长肯定没仔细算过,突然听到这个数字,有何感触呢?”

    沈宸眨了眨眼睛,笑道:“原来坏蛋这么多,幸好都是坏蛋,也就让我没什么感触。”

    这个回答有些意外,曹怡馨磁愣着眼睛,好半晌才眨了一下,抿嘴一笑,继续问道:“请问沈探生平常有什么兴趣爱好,跳舞、赌博、看电影,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沈宸略想了想,摇头道:“可能都沾一点,但要说比较沉迷的,我更喜欢玩枪。”

    “男人的偏爱。”奥尔科特伸手比着枪的形状,放在自己胸前,脸色一正,似乎要摆拍个英武的姿态。

    曹怡馨冲着奥尔科特撇嘴,显是对这形象不加恭维,又转向沈宸问道:“最后一个问题:沈探长是否知道沪西歹土有人出了悬赏,只要能够刺杀你,就会得到一大笔赏金?”

    何晓燕比较吃惊,她并不知道这件事情,把目光投到沈宸身上。

    沈宸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人想杀我,也有人不想我死。所以,这个消息我是知道的。”

    曹怡馨盯着沈宸,半晌展颜而笑,伸出大拇指,赞道:“厉害!如果是别人知道这件事,恐怕连睡觉都不安心。而沈探长却能泰然处之,一点惶恐害怕都没有,令人钦佩备至。”

    “过奖了。”沈宸微笑着说道:“或许赏金太少了,请不动真正的高手。如果是十万八万的,没准我就会害怕了。”

    “哈哈哈哈,沈探长太幽默了。”奥尔科特大笑起来,举起咖啡杯,“我敬你一杯,为了十万赏金。”

    曹怡馨也笑了起来,提问就算是过去了。

    观察了一会儿,沈宸便看出来,曹怡馨是一个老手,很熟悉外国人的生活习性和爱好,和奥尔科特的关系很不一般。

    四个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沈宸便看到对面的电影院散场了,观众纷纷走出影院,四散离去。

    “电影快开始了。”沈宸抱歉地对奥尔科特和曹怡馨说道:“我们得先走了。”

    奥尔科特和曹怡馨起身与沈宸、何晓燕握手告别,奥尔科特还送了沈宸一张俱乐部的会员卡,说是挺不错的地方,有空儿可以去消遣。

    沈宸与何晓燕出了咖啡厅,向电影院走去。

    “没想到你的英语这么好。”何晓燕很是惊讶,尽管刚才说得多是中文,但奥尔科特有时会习惯性地用英语跟沈宸说话,沈宸都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想在巡捕房升官,英语不好是不行的。多学,多说,也就差不多了,可没你说的那么好。”沈宸谦虚着,与何晓燕进了影院。

    大光明大戏院位于静安寺路,人称“远东第一影院”,是匈牙利建筑师邬达克的大手笔。

    在当时的上海,“大光明”放映的几乎都是欧美影片。身穿工作服、头戴圆筒形平顶帽子的“boy”会拉开大门,恭敬地将观众揖请进大厅。

    检票口处是当天所映电影的说明书,说明书是中英文对照的,印刷、编排及内容都非常精致漂亮,除印有电影内容外,还印有影片公司名称、演职员表、海报、剧照等,充满诗意的宣传词句很受影迷喜爱,进场观众可免费取阅。

    由于戏院放映的都是原版片,所以每一个座位上都装有“译意风”,通过耳机向观众播讲剧情和对白。

    那时“大光明”的票价一般在六角与两元五角之间。所以,去“大光明”看电影是一种品质生活的象征,对老百姓来说更是一件隆重而值得炫耀的大事。

    何晓燕的家庭不算富裕,她又很节俭,只来过“大光明”一次。那时还没有“译意风”这个东西,这次看到,备觉新鲜。

    沈宸还买了爆米花、小糖果,以及两瓶汽水,两人坐下后,边吃边闲聊,直到电影开始放映。

    何晓燕看得津津有味,有了“译意风”也方便了很多。

    沈宸用不着“译意风”,可却看得昏昏欲睡。没办法,当时的电影拍摄水平哪能跟后世相比,说是五毛特效都是夸奖了。

    都快要睡着时,沈宸感觉到何晓燕贴紧了他,并抓住了他的手。睁开眼睛看银幕,原来是剧情到了紧要时刻,配着诡异的配乐,看得何晓燕有些紧张。

    沈宸安慰般地轻轻握了握手中的柔荑,另一只手拿过汽水喝了两口,才算打起了精神。

    何晓燕转头看了沈宸一眼,低声笑道:“这么好的电影能看睡着?你可真行。”

    沈宸讪笑两声,又控制不住,打了个大呵欠。

    电影散场,夜色柬珊。沈宸和何晓燕出了影院,沿着马路慢慢走着。

    何晓燕还意犹未尽,遗憾沈宸没看全电影,还给他讲述着剧情。

    看完电影,沈宸倒精神了,嘴上“哦”、“啊”地应着,眼睛又警惕地注意观察。

    胡琴声传来,呜呜咽咽,令人顿生悲凉之意。

    老者拉着胡琴,腋下夹着马竿,牵着盲眼的孙女,慢慢地转过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沈宸与何晓燕停下脚步,就这么看着,谁也不想说话。

    琴声一停,老者略微回头,心疼地询问着孙女,“饿吗?爷爷还有几个铜板。”

    “不用了,爷爷。”盲女停顿了一下,说道:“明天还去那个地方吗,那剩菜真好吃。”

    老者叹了口气,说道:“那不是好地方,咱们少去吧!”

    盲女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走吧!”老者叹息着迈步,安慰道:“明天给你买烧饼吃啊!”

    何晓燕默默地打开手里的小皮包,还没等伸手去掏,一张十元的钞票已经递到了她的手里。

    沈宸努了努嘴,示意何晓燕给那爷孙俩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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