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自我剖析中成默忽然间停了下来,他凝视着朝圣者那星图般璀璨与幽暗兼具的袍子,像是灵魂被吸入了进去。
    然而朝圣者并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不解的说道:“我没有能听懂你的意思,孩子,难道你还想要和你这不幸的命运纠缠下去?又或者说,你还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放心不下?”
    成默抬起了头,直视着朝圣者头顶那令人头晕目眩的彩虹色光晕,“究竟什么样的人生才能算是幸福的人生?”
    “每个人的答案不尽相同,这个需要问问你自己。”朝圣者意味深长的回答道。
    “是啊!得问自己。”成默点头,“我们成长的过程,其实就是理解这個世界的过程。并且有些东西没有经历过,光靠学习根本无法理解。就像我,读了那么多书,不管怎么用知识来武装自己,实际上被困在那一层层铁皮盒里的我,依旧不过是个孤独、脆弱又敏感的小孩。我得谢谢我遇见的所有人,是他们让我逐步获得了成长,尤其是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幸福和痛苦是一对矛盾又统一的概念,我们的人生想要获得幸福,就必须付出痛苦,没有人平白无故的收获幸福的人生。就好比我,我的人生整体建立在黑暗和痛苦调性之上,但我在这些黑暗和痛苦的磨砺中却不断的收获着幸福,我遇到的很多人都在帮助我成长,他们是我沉入黑暗中的暖色调,是我陷入痛苦时的止痛药。。而我的父亲、母亲还有谢旻韫对于我而言......是黑暗中的高光,是痛苦中的救赎,他们让我成长为了完整的自己,也让我体验到了莫大的幸福。”
    朝圣者一声不响,在虚空中伫立,恍如聆听忏悔的神像。
    成默喘息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说我选择重生来追求幸福的人生,我可以肯定的说, 不可能的, 重生不可能带给我更大的幸福感。人只有在痛苦中才能获得成长, 只有成长了才能真正懂得幸福的意义,才会知道珍惜和感恩。人们常常误以为一帆风顺没有遭遇任何痛苦和挫折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人生,但其实一帆风顺的人是不会懂得一帆风顺到底有什么幸福可言的。就像你在没有得病之前, 很难体会到健康的幸福。你在没有被诈骗损失金钱之前,很难体会不被骗的幸福。只有当你遭遇意外, 比如你出了车祸失去了双腿。你痛苦万分的在病床上祈祷, 也许是向造物主, 也许是向什么朝圣者,当他满足了你的心愿, 你毫发无损,重获新生。那么今天将成为你生命中无比幸福的一天。然而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时,所以你的今天还是那么无趣和平淡。”
    “还真是深刻的阐述, 那么如你所言, 你现在应该感到无比幸福才对。造物主有没有聆听到你的祷告我不知道, 但我, 朝圣者,听到了。”朝圣者说, “并且给予了你回应......那么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朝圣者阁下。”成默摇头,“人生和电影一样, 既需要整体的幸福,同样也需要局部的痛苦。比如一部触及人心的电影, 开始总是始于平常,然后因为某种原因发生突变, 在渐强的音乐中剧情加速,主人公遭遇挫折跌落谷底, 人生丢失了色彩,变成了痛苦的黑白,悲伤的音乐响起,情绪逐渐汹涌失控,而后突然的顿悟,找到了通向幸福的路径和人生的真义,最后归于平淡。瞧, 这是所有电影的公式。不只是电影,音乐、绘画、还有舞蹈不都是如此吗?音乐需要悠扬的前奏、高昂的主歌和隽永的副歌;绘画需要冷色调也需要暖色调;舞蹈的编排需要平衡点的重复,也需要失衡点的错落。艺术总是在表达着人生,需要从对比中升华和表达主题。所以我们的人生, 需要在直面局部的痛苦中,去追求整体性的幸福。你付出了多少努力,战胜了多少痛苦,就能收获多少幸福,命运在这上面是绝对公平的......不仅艺术如此,世间万物如此,人亦如此,人生亦是如此......”
    朝圣者聆听完成默漫长的叙述,饶有兴致的说:“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觉得你不可能比现在过得更幸福了?难道你认为你的父母和妻子的生命没有你的体验重要?”他叹息了一声说,“你的说辞让我觉得你是在解释你的薄情寡义,原来你的呐喊,你的眼泪都是骗人的啊!你还真是个天生的好演员......”
    成默淡淡的问道:“朝圣者阁下,既然你拥有超越时间与空间的力量,那你可曾尝试过回到从前或者窥探未来, 以改变自己的人生吗?”
    “我并不能这样做,我的生命并不在三维规则之内。当我步入三维规则之内,我也只是个凡人。”朝圣者好整以暇的回答道。
    “那您又改变过多少人的人生?你认为‘重生’真的能改变一个人以及他周围的人的人生吗?”成默在那一片圣洁又璀璨的光芒中又低下了头,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您刻意没有提到我是否能保存记忆, 那就意味着我的大脑里肯定不存在这些不曾发生的情节。在不存在信息差的情况下,也许没有心脏病的我,确实能在短时间内获得一段完美的人生,但从长久来看,只要我身处同样的时代,就无法挣脱这命运的束缚。”
    “也许是吧。”朝圣者暧昧的答道,随即他又说道,“可事情怎么可能十全十美呢?人不能过于贪心。”
    “这不是贪心不贪心的问题。”成默看向了朝圣者,心平气和的问道:“您觉得星门、欧宇又或者黑死病会放过我的母亲吗?如果它们不会放过我的母亲,那么我的父亲和我,又该怎么样才能置身事外?还有我的妻子,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可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我该如何选择,又该如何才能跟得上她的脚步?所以,到最后是不是还是会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又凭什么和时代洪流对抗呢?”
    面对成默一连串的诘问,朝圣者像是完全听不到一样,沉默不语。
    “而且.....而且.....如果我重生变成一个健康的我,那我还将丧失我最强有力的武器,我从心脏病的折磨中所收获的坚强、理性、不屈不挠以及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的孤僻,这是我坚持走到这里的武器。如果现在的我无法改变未来,那么重生的我又凭什么改变未来?我是不是该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再回到过去,不停的在注定要破灭的幸福循环中,逃避真正的现实?还有......我如果选择了重生,那么此时的我是不是抛弃了那些对我满怀期待的人,那些仍然在等待我的人,还有那些历尽千辛万苦陪伴我走到这里的人?我的父亲教导了我什么是担当,我的母亲教导了我什么是责任,我的妻子教导了我什么是付出和勇敢。我想,无论是我的父亲、母亲,还是我的妻子,都不会想我无视他们的牺牲,看似在为了他们牺牲,实际上,不过是软弱的做出了逃避现实的选择。”成默又一次抬起头,他凝视着被笼罩在圣洁光芒中的朝圣者,仿佛在估测这光到底有多深,就像用目光测量一口井的深度,“人生绝不会有如此轻松的选择,朝圣者阁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与众不同是孤独的,是可悲的,更是可怕的,但对于我来说,这是我必须坚守的,必须承受的黑暗。我的命运注定如此,我必须要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我必须要承受冷酷的夜晚和猛烈的阳光,因为我是成永泽和林怡青的孩子,是谢旻韫的丈夫。即使重来一千次,一万次,这都是我无法回避的命运。回到过去只是个甜美的陷阱,朝圣者阁下......您肯定比我更清楚......”
    朝圣者在如雪飞扬的光羽中俯瞰着他,保持了长久的缄默。
    时间在一种绝对的寂静中流逝。
    朝圣者叹了口气说:“你知道你放弃了什么吗?”
    成默这一次没有再低下头,他专注的凝视着那一片光,似乎从中看到了玫瑰色的夕阳从榆树的树梢上落下,母亲和父亲坐在长条石凳上看着他在绿茵茵的草坪声追逐着皮球。当城市蜿蜒的灯火亮起了时,他和母亲、父亲一牵着手回家。他也看到了隆起如阳伞的岳麓山,他和谢旻韫一起走向那荡漾着清风的山顶,他们站在风中俯览满城流光,感受凉爽的风驱散燥热。可他的内心清楚,命运就是莫比乌斯环模样的镣铐,捆绑了他的命运。
    “沙特尔大教堂迷宫”不过是高大墙壁组成的路径,这间屋子才是真正的迷宫,心灵的迷宫。如果他选择“复活”,那么他将永恒的囿于这虚假的幸福迷宫之中。
    除了向前走,他别无选择。
    “知道。”他回答。
    “你确定要放弃重生。”朝圣者庄严的询问。
    成默闭上了眼睛,想要阻止流下来的泪水,可那颗泪水已经落进了唇角,变成了难以咀嚼的苦涩。
    “是.....”他艰难的回答,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心中百般挣扎,即便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可母亲、父亲还有谢旻韫的面孔却不断的在他的脑海中环绕。他的口鼻间充斥着茉莉花的香气,它无处不在,像是寄生虫一样钻进了他的血管,沿着动脉,进入了他的心脏。他还是垂下了头,像是触摸到死亡般低声的说道,“.....是的....我放弃......”
    朝圣者周身的光开始变淡,老屋的客厅先是从半透明变得清晰,接着又变得半透明,渐渐如雾气般消散,白云般的地面和一扇漆黑的铁门出现在他的眼前。
    悬浮在半空中的朝圣者淡淡的说道:“现在你可以离开了。”“等等......”
    “怎么?后悔了?”朝圣摇头,“已经迟了。”
    “我并没有后悔。”成默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快速的平静下来,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您能带我去到六年前看看。”
    “六年前?你想要看什么?”
    “我想要看看我父亲写的一本书。”成默说,“一本叫做《人类起源》的书。”
    “这是个危险的想法。”
    “我愿意承担这危险。”
    朝圣者摇了摇头,“你支付不起这代价。”
    “那您能不能把我的乌洛波洛斯还给我?”
    “你是说这个?”
    朝圣者向成默摊开了右手,宽大的手掌掌心一阵波光闪电,凭空跳出了他那块电子表形态的乌洛波洛斯。
    “是的。”
    “你拿什么东西来交换?”朝圣者冷淡的说,“我这个人只做公平的交易。”
    成默目不转睛的盯着朝圣者手中的乌洛波洛斯沉声说:“那我把我的命给你做交换。”
    “你的命?”
    “对,我的命......”成默手中爆发出一束夺目的光,直刺朝圣者的面门,他低喝一声,“雅典娜!”
    朝圣者的背后的白光中凭空出现了一道黑线,那黑线如活眼般缓缓张开,绽放出一轮黑色的空洞。
    “法则:奥卡姆剃刀。”
    雅典娜人未至,刀先至,直抵朝圣者的后背。
    于此同时,成默的“七罪宗”如刺破浓雾的激光,穿过了朝圣者光团般的头部,如同从空气中掠过。
    成默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他整个人都飞了起来,朝圣者手中的一道如利剑般的金色圣光穿过了他的胸膛,将他刺在了半空之中。
    “还有雅典娜,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
    他心想,然而下一秒,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雅典娜破空而来的长刀,还没有触碰到朝圣者的后背就像倒带般缩了回去。那黑色的空洞看似缓慢,实则快速的又合拢成了一道裂隙,再退化成一条线,最后消失的无影无踪,纯洁无暇的白光一片。
    “你幼稚的举动真叫人失望。”
    成默猛烈的咳嗽,血雾四溅,潮水般的窒息感扑面而来,他收回了七罪宗,抓住那道灼热的金色圣光,勉强喘息了几下,发出“呵呵”的笑声,那笑声沙哑的就像收音机发出的电磁干扰声,刺耳又难听。
    “随便.....试....一试.....而已,能.....能杀死.....你就赚了,就算.....杀....杀不死.....你,反正.....你.....你....也不会......杀了我的.......咳...咳.咳...”他又猛烈的咳嗽了几声,扬着满脸是血的面庞冲着朝圣者微笑,“对....不对?......李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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