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风向是东南方向,我们或许可以向安妥一带搜索。”
    “还可以在坦斯尼尔的冒险者公会发布一些委托,在尘暴之中失踪的船肯定不止有这一艘,救援说不定已经开始了……你们的人在这方面反应很快……而且不管是选召者还是原住民,他们都一视同仁。”
    贵族小姐带着一只金丝边儿的水晶眼镜,用手扶了一下,充满了一种知性的气息。她看着地图,在指尖在上面指出几处位置——大约是在坦斯尼尔与贝因之间划出了一条线,对众人说道。
    “的确。”巴金斯看了看那个地方,也点点头,“‘你们’……在这方面相当有威望,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当中是很有口碑的。”
    “至于伊斯塔尼亚的反应就不必期待了,就算大公主会帮忙,但王公贵族们只会推诿责任,伊斯塔尼亚……不,考林—伊休里安也没有这样的传统……除非是王室的舰队失踪了,否则几条商船与他们何干?”
    “但这样真的可靠吗?”方鸻看着在书桌上铺开的地图,问道。
    希尔薇德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还有复活的机会,就算遇上了最危险的状况也一定回得来。从坦斯尼尔到贝因,从贝因到安妥,每一寸土地都被冒险者探索遍了,不存在什么未被发现的死寂区。没有死寂区,他们就一定是安全的——”
    “所以只需要等就可以了?”
    “或许等到通讯恢复。”
    “但要是通讯恢复不了呢?”
    贵族小姐好奇地看着他,不大明白自己船长大人这个问题是不是在开玩笑。
    方鸻楞了一下,看向一旁的爱尔娜女士。
    但爱尔娜女士同样好奇:“艾德你在说什么啊,以太之海也不会一直扰动下去,总会有平息的一天。”
    方鸻闻言一怔,不由轻咳一声,他之前联想过度了,下意识把自己的担忧问了出来。
    希尔薇德这才明白什么,笑了一下,又答道:“如果通讯恢复不了,就等他们回到坦斯尼尔,或者冒险公会那边总会有消息。”
    “我说了,通讯不会不恢复的,艾德一定是脑子没转过弯来。”爱尔娜女士对于自己被无视抗议了一下。
    “好了好了,”方鸻不好意思道:“只是讨论一下最坏的情况而已。”
    “最坏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会发生,”爱尔娜道:“那怎么不讨论一下考林—伊休里安会陆沉的情况?”
    有时候遇到一位会较真的女士,也着实令人头痛。
    方鸻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不过希尔薇德那么一说之后,他的确放心了不少。
    其实这些他自己也不是没想过,但希尔薇德这么一说,他却莫名心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对这位贵族千金这么依赖了。
    但不得不承认,对方也要比自己可靠得多。
    屋内安静了片刻。
    久别重逢之后,大家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样——除了已经被七百十四万这个数字惊骇到的帕帕拉尔人之外——后者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一直处于石化状态。
    但千头万绪的话,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出口。
    天蓝想讲一下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与趣事,但叽叽喳喳,由于太过兴奋反而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爱丽莎不太会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发言,只喜欢当一个安静的听众。艾小小偶尔会插一句嘴,但作为一个萌新,多半时候总是乖乖的。
    巴金斯言简意赅,很少会说废话。谢丝塔只负责端来茶水,并放在每一个人的面前,方鸻向这位女仆小姐道了一声谢,对方只看了他一眼——总算不是怀疑之色,但仍旧冷淡——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待遇大幅度提升了。
    从防范,到无关紧要?
    帕沙不在这里,不过就算在,多半也不会发言。此外近乎一半的团员,此刻还飘在天上呢。
    但天蓝满匣子的话总有说完的那一刻,因此小屋内一时间竟没人开口。
    塔塔捧着自己的小茶杯——方鸻送的那一只,茶杯之上水雾袅袅,她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妮妮正好奇地看着这一幕,眨巴眨巴大眼睛。
    方鸻想了一下,才打破沉寂:“关于沙之王、努尔曼伯爵和南境同盟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么?”
    他问的是希尔薇德。
    贵族千金扶了一下眼镜,看着他,好奇地问:“沙之王、努尔曼伯爵和南境同盟的事?”
    “就是我之前说过的,他们的那个计划。”
    希尔薇德想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沉吟片刻,反问道:“那么船长大人怎么认为呢?”
    “老实说,”方鸻皱了一下眉头:“我有点没头绪。”
    舰务官小姐冰雪聪明,每每发言总切中要害,带给他启发。因此这个时候,方鸻同样第一个想到的,也是对方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一些思路。
    希尔薇德微微一笑,显然很享受这样的信任。
    “那我说说自己的看法好了,”她笑着说,“一般来说,当我在调查一件事感到无以为继的时候,我会换一个角度来思考。”
    “换一个角度来思考?”
    “无论是秘术士们也好,努尔曼伯爵也好,沙之王也好,大公主也好,甚至是南方同盟也是一样。他们无论如何行事,总逃不过一个‘动机’,任何人行事都是有其目的性的。”
    “这我自然明白,”方鸻也不笨,当然早想过这一点:“可在没有线索的情况下,他们各自的目的是什么也一样难以确认。”
    “他们动机或许各种各样,”希尔薇德微微一笑,目光明亮:“但总归会有一个利益共同点。”
    利益共同点。
    方鸻眼前一亮。
    对啊,没有利益共同点,同盟就不会诞生。
    秘术士们为何会向沙之王效忠,这是因为他们要借助沙之王的力量,夺回他们在上一次宗教权力斗争之中失去的一切。
    至于努尔曼伯爵为什么会站在沙之王一边,因为两人利益一致,艾默伊本家族地位由何而来,正建立在沙之王的信任之上。
    守誓人一族同样托庇于巴巴尔坦,不过他们与邪教徒天然势不两立,因此态度才会显得有些微妙——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沙之王才对于他们如此信任。
    原住民的利益关系十分清楚明了,几乎是一目了然,但南境同盟为什么会涉足其中,却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不过这个问号此刻在方鸻心中却不代表着未知,而是一系列过去他所看不到的线索,正在浮出水面。
    南境联盟与沙之王的利益共同点在什么地方,他或许一时间还看不到。但他却知道,南境同盟本身的利益在什么地方——BBK进入南境之后,旧同盟已经成为了一个过去的名词——虽然私底下,这个同盟其实还存在着,但少了明面上的约束,眼下也有分裂之虑。
    方鸻不久之前就听说过白城发生的一切——
    叶华这些老一辈的选召者,是绝不会支持南境分裂活动的。因此,眼下发生的这一切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即旧南境同盟内部也产生了不同的声音。
    这很正常,超竞技联盟虽然在梵里克一战当中声望大大受损,甚至被军方介入调查,但只要当下国际秩序不改,那么联盟总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而BBK接管南境,几乎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在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一些人铤而走险也是理所当然的。
    当然这里面有没有有心人的煽动,这就不大好说了。
    但另一方,叶华这些南境同盟昔日的建制派,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因为他们不会不清楚,当下发生在白城的事情,不但不会挽救南境同盟,反而会将他们眼下坚持的一切,推往深渊之中。
    暴乱还未发生之前,同盟至少还有道义上的优势,可一旦违反了《星门宣言》,他们也就失去了最后的立锥之地。
    可叶华等人也不能站出来呼吁放弃抵抗。
    因为以他的影响力,一旦出来这么做,无非是两个结果。一是大大打击了昔日南境同盟在地下抵抗的士气,二是被人们视作一种背叛,尤其是在这个绝望的当下,幻灭感是很容易产生的。
    这位游侠十王可以说是南境同盟的一面旗帜,一旦旗帜到下,对于抵抗运动的打击可想而知。
    因此他们一定会想其他的办法,来挽回这一切。
    可是什么办法呢?
    方鸻此刻已隐隐有一种感觉,或许南境同盟在于伊斯塔尼亚的活动,正是与这个计划有关。
    不过伊斯塔尼亚一向游离于考林—伊休里安的政治圈之外,这片沙海上的土地发生的一切,又如何可以影响王国的南境呢?
    这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但‘天方夜谭’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是一件坏事,因为异常,就说明可能性少——说不定甚至只有一两种。
    只要他稍微找到一些线索,就能分析出其中的缘由,而不用像现在一样,千头万绪,线索是多,可百无一用。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方鸻看自己舰务官小姐的目光都有些不大一样,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只差没抱起对方来狠狠亲上一口了。
    希尔薇德感受他的目光,忍不住轻轻一笑。
    其他人并未察觉两人之间这微小的互动——除了谢丝塔目光灼灼地看着这边之外。
    而八卦之王夜莺小姐在一旁,自然也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十分恩有意思地看了看两人,好笑地问道:“船长大人有思路了。”
    方鸻正感到女仆小姐的目光,像是一道利剑,扫向这边——正有些心虚,赶忙点了点头。
    “这件事其实和我们关系不大,”他又答道:“但因为公主殿下的事情,我总感到有些不太妥当。”
    “船长大人担心卷入王室的冲突之中去?”
    爱丽莎又问。
    方鸻点了点头。
    但这时希尔薇德却道:“其实我认为,这方便也不必太过担心。”
    “怎么?”方鸻闻言一愣。
    “我们最近也一直在打探这个消息,还是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沙之王只是限制自己长女的行动而已,但她仍住在自己的行宫之中,待遇也仍旧和以前一样。王宫之中封锁了大部分风声,甚至连大部分廷臣都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我认为,沙之王或许并不打算废黜大公主。”
    “这意味着?”
    “意味着并不存在什么王室纷争。”
    “那沙之王的举动是?”
    “只是为了限制他大女儿的行动而已。”
    限制行动?方鸻听得有些意外:是因为大公主对于盲从者的调查,妨碍到了沙之王的既定计划了么?
    但沙之王并不打算责罚自己的女儿,只是不让她离开卡珊宫而已。这说明他对自己的女儿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不希望她们卷入到这个事件之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不过他仍有一个疑问,沙之王是不是太过小觑自己的女儿了?
    希尔薇德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又问:“船长大人认为大公主殿下不会就此安分么?”
    不安分到不至于。
    可方鸻在禁宫之中亲见过那位公主殿下,明白对方不但不会放弃,甚至也有这个能力去实现。
    毕竟要是自己换在那个位置,也会一样这么做,那关系到其生母之死啊。想到这一点,他不由怔了一下,父母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个相当遥远的名词了。
    “船长大人?”希尔薇德的目光清亮透彻,看出方鸻有些走神。
    “没什么。”方鸻轻轻摇了摇头,答道:“那毕竟关系到她的母亲的死,大公主怎么会放弃。”
    希尔薇德又问:“那么船长大人认为大公主有能力离开卡珊宫?”
    “她让我去贝因找人,应当不会无的放矢吧。”
    “所以船长大人打算帮忙么?”
    方鸻看着贵族千金明亮的目光,忽然一下想起了努尔曼伯爵的那番话。
    ‘有些事情,并不一定是看到的就是正确的……’
    ‘……伊斯塔尼亚的安宁与平和已经持续了许多年,我相信有很多人都希望它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并不是要求什么,只是希望艾德先生在行事之前,循序本心行事……’
    ‘……相信多里芬的拯救者,梵里克的英雄,不会明白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是什么。’
    那什么才是正确的呢?
    这位伯爵大人究竟在暗指什么?暗指沙之王的举动才是正确的,他们是在守护伊斯塔尼亚的安宁?但公主殿下母亲的死,又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他明白希尔薇德的意思,鲁伯特公主让他去贝因找的那个人,一定是她的一步暗棋,她此刻启用这枚棋子,定然是为了脱困。而脱困之后,她当然是要继续调查下去,因为除了这一点以外,方鸻想不出巴巴尔坦软禁自己女儿的理由。
    自己倘若去贝因找那个人,是不是加剧了大公主与沙之王之间的矛盾?
    可反过来说,沙之王就一定是正确的么?
    方鸻马上回想起了不久之前在庆典之上见过的那个塞尼曼,对方正是盲从者的四大‘侍奉者’之一。他后来专门询问过守誓人一族的族长赛舍尔此事,塞尼曼此刻在伊斯塔尼亚的地位大约相当于国师,位居左大臣之位。
    伊斯塔尼亚常设左右两个大臣,分享一国宰相的权力,沙漠之民以右为尊,因此左大臣可说是两人之下,万人之上。而这剩下两个人,一个便是沙之王,一个便是赛舍尔这个右大臣。
    左右大臣互相掣肘,方鸻明白这大约便是沙之王的安排,内有赛舍尔这个右大臣掣肘,外有努尔曼伯爵引兵,因此他才可以放心大胆将左大臣之位交给盲从者的‘侍奉者’,用这个尊崇的位置去笼络盲从者。
    否则的话,盲从者凭什么相信一位沙之王?
    但方鸻相信一句老话——玩火者必自焚。这位沙之王或许有正确的目的,但错误的方法导致悲剧后果的情况,同样比比皆是,他这一路南下,也见过了不少,至今还历历在目。
    有时候太过自信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有些事情并不会按照剧本之中上演。
    更何况还是复杂的人心呢。
    无论沙之王在谋划什么,方鸻总觉得并不那么稳妥。
    而另一方面,大公主的坚持也合情合理,调查自己母后的死,又有什么不对呢?再说了,与沙之王相比,对方的手段也相当温和了。任何人都有知晓真相的权利,尤其是这真相还与她息息相关,这个诉求没有任何不合理之处。
    但他应当怎么办呢?
    希尔薇德也正好如此问道——
    “船长大人打算怎么做呢?”
    有那么一刹那,方鸻不禁想到了之前讨论的一切。
    也想到了法里斯主教不久之前,告诉过自己的那番话。那番话之前还让他感到一头雾水,但此刻,却仿佛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与其假设,不如求证。”
    他此刻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想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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