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秋风一过,气温一日日降下来,符记堡以北,树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敝,枯败的落叶堆积在森林中腐烂,大大小小林间的道路两侧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一辆马车仄仄穿过洛威尔的郊野,树林中尚还有几只林鸦,正在准备过冬的食物,远远被马车的声音惊得飞了起来,在寂寥的林地间落下一串拍打翅膀的声响。
    穿过都伦的群山向北,圣山埃尔德隆向西,世人常说这是一片星风浸润的土地,众神钟爱之所。河流融化冰川,穿过丘陵,最后在原野之上纵横交错,塑造出这片一望无际的翡翠之地。田野,庄园,风车磨坊点缀其间,这是王国的丰腴之地,从符记堡到伊斯以东,入眼皆是乡野的幽景,人间的乐土,贩夫走卒,农夫艺人,来自北方的冒险者,在乡间小径上随处可见。
    但早几十年可不是这样的光景,最好的土地往往也是最坏的所在,一旦动乱将起,高头大马的骑士,步履森严的卫兵,耀武扬辉的贵族将军们,便从南向北,至东往西,川流不息。
    不过眼下还好,南方稍有动乱,但凤凰公爵给了人们充分的信心,相信白城的叛乱不过是癣疥之疾。瞧瞧吧,年幼的国王陛下刚刚得登大宝,凡事方兴未艾,但尚有宰相大人‘乾纲独断’,王国虽有小恙,然绝无大碍——从符记堡往北,几乎人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小凤凰公爵正前往戈兰德受封,何尝不是说明了这一点。
    洛威尔正座落在这片丰腴之地的中央,早年间以葡萄酒而闻名,乡野间大大小小的酒庄,多半是那个辉煌时代的见证。庭院中光线昏暗,稀薄的阳光穿过天井,落在冷清的走道上——没有水晶照明,也无熊熊燃烧的永燃火把。
    乡下的贵族多不信任魔导技术——像是对于那种时时刻刻,觊觎他们藏在地窖里万贯家财的泥腿子们的警惕。好像炼金术士们时刻会化作幽灵,盗走他们的财富与性命,那些人神秘莫测好像巫师,且手段百出,他们但凡只要一开口,就会被下了诅咒,不用多久一命呜呼。
    但此间的主人的腹诽好像是为炼金术士们察觉,他纵使再小心谨慎,也发了一场急病在几年之前撒手人寰,留下一对孤儿寡母。那个寡妇担心诅咒延及旁人,便将这处庄子变卖,接手之人也没打算在它原有的基础上再兴土木,因此原本的设计也保留下来。
    罗亚穿过昏暗的庭院时将目光投向那光秃秃的橡树上一瞥,冷峻的目光让几个选召者有点失措地从栏杆上站了起来——旁人早已听说过这位执行长的传闻,冷酷,不近人情,但高效而严谨,因此为‘上面的人’所看重。
    但罗亚甚至看都没看这些人,矗立在寒霜中的古老树干好像勾起了他对过去的某种回忆,直到那个年迈的管家颤颤巍巍地来到他身畔,提醒他:
    “马车停在了院子外面,大人。”
    他才微微点了一下头,收回目光。
    不过经过庭院时,罗亚还是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从附近传来。那几个选召者远远地看着他,低声议论,似乎自以为没有被察觉:
    “这家伙还雇了个原住民当管家,你们看到他那样子了么,真是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满脑子陈朽的等级思想,他还真当自己是贵族呢,崇洋媚外。”
    他头也不回,只冷冷笑了下。
    又有几个精英不享受这样身为人上的感觉?只有庸人才追求平等,人和人之间何谈平等,和那些蠢货一样平等,本身就是对努力者最大的不公正。
    他何尝不是从最底层摸爬滚打才有今天的位置,并拼尽全力抓住了每一个机会。
    至于《星门宣言》,呵,《星门宣言》。
    另一个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等阶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明码标价,相比之下这里的主仆关系反倒还有几分脉脉温情。
    不过留在这里与这些蠢才相比,才是浪费他的时间。
    而至于他的追求,罗亚抿着薄薄的嘴唇看向前方——
    守卫正为他推开门来,客厅中壁炉摇曳的火光映在他因岁月而变得削瘦、阴郁的面庞上,他早年也曾享有冒险的时光,但过往的一切早已随消逝的星辉一起离他远去了。
    星辉就像是一位喜新厌旧的青春女神,她总钟情那些那些年华正好的年轻人,而又在转瞬之间将他们弃之如敝帚。
    “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意外的消息。”
    罗亚走到客厅中央,随手将手中的一叠资料甩到茶几上,开口道。
    沙发上犹如一群古老的石像,无人开口。只有一个痴肥如猪的中年人抖了抖手上的雪茄,回答道:
    “如果是关于凯兰奥那场空战,那我们已经知道了。”
    罗亚目光从坐在这里的十四个人身上环视而过,世人对那些光鲜的名字如数家珍,但往往忽略本质。
    因为人们往往为眼前所迷惑,沉溺于肤浅的信息。
    “是么,但我这里还有一份目击者的报告。”他淡淡地开口道。
    “哦,上面说什么?”那个中年人稍稍坐正了一些,犹如一滩肉在沙发上流动。
    “这是关于那场战斗的调查报告。”
    胖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我听说袭击他们的是构装体,数量很多?”
    但罗亚也不着恼,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是六十三台,第一个攻击波次抵达奥诺依人号时就有七个攻击编队,每个编队七台构装体。后来又补充了至少两个编队,从战场上的多方目击者的描述都可以得出一致的结论。”
    “六十三台,这可不是那个小朋友可以办得到的事情,这说明什么?”那个痴肥的中年人问,“是对方的人在那船上?白银?Virus?还是何文?”
    “Virus是Elite的人。”
    “好吧,是我记错了,”中年人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不过那小妞挺正的,我记得她。”
    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问道:“会不会是那个女人?”
    罗亚看向那个方向,开口的是一尊冷漠得好像石像一样的中年人,他摇了摇头,“Loofah在第二世界并未返回。”
    “那么是——?”
    罗亚答道:“关于那些构装体的来历还有待调查,不过有目击者指出它们的外形与盾卫者有些相似,我已经让他们向这个方向找下去了,但具体如何恐怕暂时还无法下定论”
    这时下面才有窃窃私语的讨论声响起。
    有人开口:“……先不管是谁在那条船上,不过这个战术其实并非什么创意,只是过去没人可以让构装体跨过十多公里的控制距离……若是在视距内作战,那么这个战术就失去意义了……”
    “十多公里的控制范围,会不会是信号放大器?”
    “信号放大器也做不到,最好的也只能放大控制范围百分之十而已。”
    “也就是说对方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技术了?”
    “那是……?”
    “事实上战斗持续一个小时,整个过程击沉两艘风船,击伤三艘,而当地公会连对方的边都没摸着。”
    大厅中忽然有些安静了下来。
    众人互视了一眼,几乎所有人都想到了那个可能性:
    “是不是那个东西?”
    “肯定是它——”
    “可那个海之魔女……?”
    “她本来就不足取信。”
    “但可以确定么?”
    人们议论纷纷,一个满面黑斑的老头子轻轻咳嗽一声,抬起眼皮看着面前的罗亚:“这就是你把我们召集过来的原因?”
    罗亚点了点头。
    “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确定么?你应当清楚计划正进行到关键的时候,我们可没有那么多精力分散到其他方面上。”
    “恐怕没有办法,但我不得不提醒各位一下,这不仅仅是本源之力。你们还应当清楚,他也是唯一见过那东西的人。”罗亚冷静地环顾众人,缓缓开口道。
    这句话像是产生了作用,在坐的众人安静了下来。
    那胖子回过头来,“可我们已经失去一次机会了,还有机会么?”
    老人将目光投向罗亚,“既然是你的主意,那你来说说看。”
    罗亚胸有成竹,“军方突如其来的演习十分可疑,我猜有人在背后帮他们,可惜抓不住对方的把柄。不过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我已经得到了一些情报,大致猜到了他们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那个地方是?”
    罗亚开口说了一个地名。
    气氛似乎有些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篝火剥剥的声音。
    老人沉吟了片刻,再问道:“那么信息可靠么?”
    “这世界上从来没什么完全可靠,”罗亚冷冷地答道:“不过这是那些人提供的情报——”
    老人眯起眼睛:“那些人……?”
    罗亚点了点头。
    沙发上的十四人互相看了看,但未置可否。
    只有那胖子脸上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但又要与军方作对?你们难道忘了上一次是怎么差一点暴露的,龙火公会的事情还没了呢。”
    胖子正喋喋不休,但一个像是结了一层寒冰一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想退出的人大可以退出。”
    罗亚冷冷的目光巡视每一个人,“只要想好后果,想下那几个背叛者的下场。”
    胖子生生打了一个哆嗦,脸刷一下白了:“……我可没那么说,但你最近也没干什么好事吧?你究竟在星门港干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才清楚。”
    罗亚静静地立在原地,看着这个胖子,用冷静得可怕的目光将对方一点点逼退。
    最后他才淡淡地开口道:
    “那与你无关。”
    “你——!”
    “好了,”那个一直没有开口,宛若石像一样的中年人这时再一次发言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大家时间都很宝贵,直接说说看吧,需要怎么做?”
    罗亚这才收回目光,直接了当地答道:“很简单,我需要调动灰影。”
    “灰影?”胖子倒吸一口冷气:“你调动那玩意儿,彩虹湾方向怎么办?何况……何况调动联合舰队……需要联盟的批准……”
    “批准我已经拿到了,”罗亚弯下腰,从矮几上的那叠资料中抽出一页纸来,“很简单,对方是灰名单上的人物,我们只需要走明面上的渠道就可以了。”
    他将那页纸放在矮几上,淡淡地答道:“各位,我要说的是,杀鸡善用牛刀,否则后患无穷。”
    众人一阵沉默。
    但片刻之后,他们才陆续点了点头。
    ……
    方鸻有点意外地看着洛羽,连声音都为凛冽的寒风盖下去一截:
    “什么,叔叔和阿姨要见我?”
    天蓝那丫头叽叽喳喳地藏不住什么秘密,何况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他早从对方那里听说过,洛羽的父母也是选召者。
    两人虽然算不上顶尖,但在选召者之中也小有些名气,借助他们的影响力,才将洛羽送进了橡木骑士团的青训营。
    而虽然洛羽没有亲口提过这件事,不过姬塔无意之间说起过两三次——洛羽的父母对他的要求好像很高。
    他父母是自由选召者出身,给他谋划了一个橡木骑士团的出身,出身更高,他们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自己的基础之上青出于蓝。
    洛羽也一度没让他们失望,在青训营中便表现出斐然的天赋,若按橡木骑士团原本的发展轨迹,前往第二世界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他父母不是早已退役多年,返回了地球了么,怎么突然又到了艾塔黎亚,还要见他?方鸻忍不住想难道是最近自己出的风头太大,让他们也想见见自己儿子的这个有些出了名的团长?
    这话可不是他自夸,自从凯兰奥一战之后,七海旅团在社区上的知名度直接就拉满了,一比三十三的悬殊战斗——连他都是事后才知道,搜捕一方竟然派出了三十三艘风船的豪华阵容。
    不过击沉三艘,击伤两艘,而七海旅人号毫发无损,大摇大摆地穿过了封锁线,甚至都没给对方留下追击的机会。
    这一战的辉煌,甚至可以比得上Loofah早先的一些成名战斗,只不过有些出乎方鸻预料的是,这一战之后就没人再讨论什么龙之炼金术士了。
    因为人人都在猜测,船上那个炼金术士大神究竟是谁,一些人怀疑是冥,因为网上传闻说冥曾经教过他一些东西。
    还有一些人则直接把猜测指向那个从未出现过的,他的老师。
    他倒的确有这么一个老师,只是对方可不是什么工匠。让方鸻大为无语的是,没有任何人认为当时出手的那个人是他。
    的确,怎么可能呢?
    不过洛羽的父母要见见他这个团长,是不是说明他们一定程度上也认可了他这个团长的本事呢?方鸻忍不住有点想入非非。
    只是洛羽仍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点了点头。
    方鸻抬起头看了看港口那个方向,军方护送他们穿过旧世之梯之后,这是进入云层海的最后一个港口。
    这里其实位于伊休里安境内,是埃尔德隆圣山北方的支系,不过他们没有途经圣山,而是从安全考虑走了嚎风通道。
    这里是矮人的港口,虽然他们身上还挂着考林人的通缉令,但矮人与军方合作紧密,倒也可以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们将在这里进行最后的补给,然后前往横风港,在抵达彩虹空峡之前,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两个落脚点了。
    他从刀锋一样的雪山上收回目光,才再问道:“叔叔阿姨他们有说打算在什么地方和我们见面么?”
    “在古拉。”洛羽答道。
    方鸻想了一下,古拉是中立港,他们的确能在那里停靠,而且那里过去还是橡木骑士团的势力范围。
    他向不远处的森林招了招手:“礼赞,麻烦把地图拿过来一下。”
    森林礼赞远远向他点了点头,冒着风雪将猎猎作响的地图搬了过来。
    他们和奎苏女士一行人是直接经由南境横穿涅瓦德小径抵达这个地方的,七海旅人号在北上之前就与他们事先打过招呼,双方约定好在这里会面。
    灰岩先生自然也到了,天蓝和艾小小围着好久不见的灰岩先生高兴得不得了,不过后者只在看到艾缇拉小姐时,才开心地哞哞叫了几声。
    方鸻将地图铺开,在上面画了几条线:“……离开埃尔德隆之后,我们得先将贝季小姐他们送到戈蓝德附近,不过还好,看起来基本顺路。再从那里取道北上,返回彩虹空峡,要见到叔叔和阿姨他们的话,起码得一两周之后了。”
    他看向洛羽,问道:“没问题吗?”
    洛羽只点了点头,但仍皱着眉头。
    “你怎么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洛羽?”方鸻忍不住问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完全不必因此而介怀,他们是你父母,而你是七海旅团的一员,所以就算他们要要求见见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而且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等见过马扎克先生他们之后,我们就去宝杖海岸,然后就可以考虑一下怎么去拿第二世界门票的事情了。你父母对你要求很高,可我们对七海旅团的要求更高呢,不是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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