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陆县云梦乡西临云泽,南濒夏水。
    夏水是长江的分支,得名于数百年前,楚庄王取陈国夏氏移民所建的“夏州”,它从江陵城东南分江水东出,在云、梦之间蜿蜒流淌,最终汇入汉水,于是自交汇处以下的汉水,也兼称夏水。
    虽与之相邻,但从安陆县城出发,抵达夏水,尚需百余里距离。黑夫这边,虽然将最疲弱的老人、幼儿、伤残都送上船直接走了,但其余人等比不了正规军队,数万人推着大小车乘上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
    从在安陆揭竿而起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了叛逆、逃民,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留下,再度被官军所擒,等待他们的,可能是集体沦为刑徒的制裁。
    所以安陆县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追随黑夫,扶老携幼,将男带女。
    就这样缓缓而行,日行三十里一舍已是极限,就这样走了数天,方才接近夏水。
    数万民众聚集在北岸,夕阳之下,夏水被太阳染成红色的江面浩浩汤汤。
    今日是夏历三月初七,灵渠来的舟师已将第一批安陆难民送去沙羡,如今跑了一个来回,已奉命在夏水渡口架设浮桥,等待接应。眼看浮桥即将搭好,疲敝不堪的百姓们都觉得,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但黑夫却并未放松,他在大队人马背后留了许多斥候,时刻通报情况。
    黑夫很清楚,冯毋择不会如此轻易放己方离开,身后的追兵,可是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追来,尤其是车骑前锋更快。
    “若是敌军乘吾等渡夏水一半时忽然进攻,使百姓大惊溃散,搞不好长坂坡大败,就要提前几百年上演了……”
    好在黑夫手边虽无赵子龙一般的人物,却有一“张飞”,亦浑身是胆!
    ……
    奉冯毋择之命,对黑夫和安陆民众穷追不舍的,是别部司马王翳(yi)。
    王翳三十上下,是王氏旁支,曾在北方军团服役过很长时间,后来秦始皇南巡,就将他调到御驾随行里,管理车骑部队,眼下黑夫突然“复生”,夺取安陆,冯毋择调兵遣将匆匆来击,便使王翳为前锋。
    在王翳心中,对冯毋择的决策,是有些质疑的。
    “武信侯老矣,从一开始,他就该移师江南,驻于武昌营,若如此,黑贼定无机会!”
    但也怪不得冯毋择,谁料得到,那大奸似忠的黑夫会这么快跳反呢?
    眼下武昌已失,三万老卒尽归黑夫,安陆的几万人质也丢了,若不乘着南征军尚未全部造反前,追上携带民众的黑夫兵重创之,那最好的情况,也是大江之南的各郡皆叛,这结果,冯毋择也担不起。
    于是王翳带着三千车骑日夜兼程,总算赶在安陆人渡过夏水前,抵达了水滨……
    远方十余里外人头攒动,数万人滚滚渡河,在黑夫和民兵的组织下勉强算有秩序,但毕竟人数众多,起码得一天才能渡完。
    王翳暗喜:“只要我能击其后方,使秩序扰乱,便能多拖一阵,等到冯将军到来!”
    但一支军队,却已拦在了面前……
    黑夫在安陆县里所获得车、骑五百皆在此,已列阵以待,占据草泽中间狭窄的道路,挡在王翳忽和正在渡江的安陆民众中间。
    那迎风猎猎而飘的旗帜,写着“东门”二字。
    “东门豹。”
    王翳听说过,这是武忠侯麾下最骁勇的都尉,有“暴虎”之称。
    “以数百对三千?今日且要看看这暴虎是真虎还是假……”
    让王翳诧异的是,还不等他想完,人数明显更少的对方,就抢先一步发起了进攻!
    没有排兵布阵,没有临敌挑战,更没有惯例的斥候试探,直接旗帜一扬,数百车骑一拥而来!
    这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却让王翳有些始料未及,眼看敌人来势汹汹,也顾不上多想,便使五百轻骑迎敌!
    这附近多草泽,车骑并不好列阵施展,只能在稍微高燥的道路上交战,双方正面交锋,并无北方草原侧翼包抄,且战且射的花架子,人数多的一方,也占不到便宜。
    只能凭借胆气硬刚!
    这下,王翳才算明白,为何东门豹会被称之为“暴虎”!
    远远看去,有一身材高大的战将,身披厚甲,站在当先的一辆戎车上,手中握着“夷矛”改造而成的长戟。
    夷矛柄长2丈4尺,是五兵中最长的一种兵器,需要两人共持。
    但如今换下矛尖,安上戟头后,将近五米的沉重长兵,在东门豹手里却好似一根轻巧的树枝,双手握着盘旋舞动,秦军轻骑的一丈短矛根本近不了身,自己反而被东门豹一戟或戳或砸,跌落下马。
    迎敌的轻骑初战不利,东门豹已带着人杀入其中!
    王翳连忙下令轻骑撤回来,下马步射,又使战车上前阻挡!
    王翳麾下,车兵五百主的高大雄壮不亚于东门豹,也手持夷矛,瞪大眼睛瞄准!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除非运气爆棚,一箭射死对方御者,否则,战车的交锋总是在错毂的一瞬间!
    两车接近,相隔数丈时,那五百主已能看清东门豹的长相,他脸上有骇人的红斑,两眼瞪大如牛铃,须发贲张,吼声如雷!
    这一瞬间的对视,竟让五百主有了一丝怯意,稍微迟疑后,放弃了与东门豹对冲的打算,反将夷矛,瞄准了东门豹前方的御者!
    他寄希望于戳死御者,使敌方战车失控。
    然东门豹不止有勇有力,五兵技巧也练得炉火纯青,他立刻察觉了五百主的意图,长戟猛地一荡,将五百主的夷矛打偏,让他失去了击杀御者的机会,旋即猛地举起长戟,在错毂之时,铁制的戟刺毫无阻力地刺入了五百主的脸中,并借助马速,穿过了整个颅骨,染血的戟尖从他的脑后透出!
    但那五百主临死前,夷矛却狠狠插进东门豹战车的骖马脖子里……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四匹战马的行进是相互牵扯的,一马受伤倒下,其余三马也失了前提,整辆车轰然倒塌!
    但东门豹却只在地上翻了个身,便弃了长戟,抽出背后两柄铁制的沉重短戟,继续应战,而他身后的亲兵,也或射弩,或抽刃,为东门都尉掩护。
    受到都尉激励,诸人紧随东门豹,有马的骑马,坐骑死掉或者受伤的丢马步行,尽皆奋勇争先,耻于落后,敌人的长矛弓矢及身,都面无惧色。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这数百人在狭窄的道路口,在车马奔驰间,擎旗大步向前,尤其是东门豹,作战恍如狂野的舞蹈,或刺或劈、或砍或砸,呼喝叱咤,当面之敌,几无一合之将。
    他们且行且战,长驱直入,一路过处,留下一地的尸体、残肢,自己也血满征袍,不过转眼功夫,已杀到距王翳只有百步的距离!
    王翳再不敢有轻视之意,面露钦佩:“今日方知东门暴虎之勇!”
    而就在这时,两边草泽之间,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一群安陆民兵踩着湿软的地面,手持兵刃冲杀出来……
    “鸣金,撤兵!”
    先前的道路,王翳一直派斥候探索,以防敌人设伏,但此地的左右草泽,却没来得及查看。
    他本就只派了五百车骑去试探东门豹,自己谨慎地留在后方,眼看东门豹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两侧似有伏兵,遂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胆量,鸣金收兵,一行车骑调转马头,丢下了六七百人马尸体,仓皇而去……
    ……
    等两个时辰后,冯毋择亲率踵军万人抵达夏水边时,数万安陆民众已安然渡过,灵渠舟师组成的浮桥也已拆毁,又带着走不动路的几千民众,进入云梦泽,往南方而去,只留下一片帆影。
    对岸的黑夫却还没走,他带着一万民兵接应了断后的东门豹,眼看”武信侯”的大旗出现在对岸,又令众人卯足了气力,朝敌人大声喊了两句话:
    “多谢武信侯手下留情,勒兵不追,令子冯敬,黑夫会依信中所言,稍后放归,不伤一毫!”
    “将军且拥兵自重,我则引南军兵卒前来,待你我各取江南江北,再奉始皇帝遗诏,挥师北上,靖国难,得冯氏为内应,取咸阳,诛逆子奸臣,易如反掌耳,届时,再共拥贤公子为新帝!”
    听着对面的阵阵喊声,监军、士卒皆面露惊异。
    而冯毋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气得怒发冲冠,一口老血,吐在车侧!
    “黑夫,竖子!你果然是那乱天下的荧惑星!”
    ……
    ps:
    大年初一,还是只有一章。
    祝大家猪年大吉,诸事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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