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月本就多雨,即便刑徒们从关中来武关运粮,有驰道之便,但再好的路,也是土质路面,夯土木杵更比不上后世压路机。
    所以,不管同轨后的六尺车过去轧出多深的车辙,雨水一浇,十几万人来回一踩,全没了影子,牛马拉的笨重大车常陷在泥泞里,有时候竟堵了好几里路,需要推攮才能出陷,耗时耗力。
    反观南军,在雨天后路况更糟的武关东道,却能依靠十万役夫木牛流马,粮食不绝于道,这件事,对北军士气打击还挺大的。
    听斥候描述那神奇器械之便利后,王离有些眼馋,遂问公输雠是否能制。
    “当然能!”
    公输与墨者卯了两百年,对方行的,他必须说自己也行。
    公输雠吹牛不打草稿:“昔时,墨翟曾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而吾祖公输班,亦制木鸢以窥宋城,一月便成,三日不坏。墨家与公输氏技艺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将军只需要让人俘获一匹木牛木马,我将其拆卸后,定能明白其中奥妙,重制后,休说日行数十里,百里亦不在话下!”
    这下王离可犯难了,南军挟大胜之威,士气正旺,北军眼下连关都不敢出,只能在关内遥遥侯望,又哪来本事去袭击在十万南军保护下,从容运粮的民夫呢?
    “此事不急。”
    王离点了点头,乐观地说道:“此战若能败黑贼,使其退走南阳,定能俘获一二头来!”
    ……
    武关之外的北伐军大营,亦有一场指挥官与匠师的对话。
    “汝观武关守御,如何?”
    黑夫忙了一宿,连朝食都没顾得上吃,这会才匆匆扒了几口素粥,他一边擦去嘴边的沾着的粥,一面询问墨者阿忠。
    阿忠面色严肃:“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飞冲、弩庐等,观其形制,尽是子墨子城守之法。”
    黑夫皱眉:“难道对方也有墨者帮忙?墨家出了叛徒?”
    “不可能是墨者。”
    阿忠对自家组织的兄弟十分信赖:“自从扶苏出奔后,还留在咸阳的墨者,几乎被赶尽杀绝,他们宁可死,也不会背弃子墨子,城头助王离守御之人,可能是公输氏!”
    阿忠遂将墨家和公输氏的百年恩怨,以及秦统天下后,也征辟公输氏入关中居住,并纳入少府管辖的事说了一遍。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昔日鲁攻墨守,今日墨攻鲁受。”
    黑夫也为墨者与公输攻受体位置换感到滑稽。
    “既然彼辈有如此守法,你为我所制的各类器械,是否还能取得奇效?“
    阿忠在南越时还秉承墨者“非攻”的准则,不愿做杀人之器,但在得知咸阳墨家全灭后,又被黑夫以“早日结束内战,天下便能少流血”劝说,才替黑夫做了射程倍增的大黄之弩,在襄阳、穰县两战立过功。
    但他素来谦逊,和喜欢吹牛的公输雠不同,阿忠老实回答:
    “墨者之中,各有所长,亦有所短。我善机巧,能作明轮、独轮车,却不太擅长制攻城之器。大黄之弩,巨木飞石,虽然改易了射程、力道,但武关也被加固过,用的还是君侯当年所献的三合土之术,墙厚而坚,恐怕难以轻易攻破……”
    三合土是黑夫和章邯搞出来的,在王翦作壁防御楚军时献了上去,又运用在南征百越时,在岭南多设碉楼,让越人碰得头破血流。
    现在,报应不爽,黑夫当年开过的挂,却成了面前的阻碍。
    面对如此坚城,改良后的攻城之器,只能达到量变,难以达成质变。
    阿忠却又话音一转:“不过,依我看,敌军仍然难以守住武关!”
    “为何?”黑夫问他。
    阿忠道:“子墨子曾言,若想守住一座城池,必须十四个条件!”
    “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此一也;守备缮利,楼撕揗,此二也;粟米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此四也;人多势众,此五也;士卒父母坟墓在焉,不能不守,此六也;有四邻诸侯之救,从七也;后有山林草泽之饶足利,此八也;地形之难攻而易守,此九也。”
    “主智而勇,让前方无后顾之忧,此十也;守将善战,知己知彼,此十一也;赏明可信而罚严足畏,此十二也;上下亲,吏民和,此十三也;后方万民乐之无穷,与君同仇敌忾,此十四也。”
    黑夫颔首,墨子的确是大能啊,这些条件既包括军事,也包括内政和经济。战争的胜负是由综合国力,包括军事力量、后勤供应、人心向背、外交形势等所决定的,这是古今战争的一般规律。
    阿忠继续道:“此十四者具,则城可守。十四者无一,则虽善者不能守矣。”
    他摊手道:“今敌有前九,却无后五,二世昏聩残暴,不得人心;王离不过籍祖、父之名,实无本领;咸阳赏罚不明,屡屡失信;上下不信,百姓怨声载道,岂能守之?”
    黑夫发笑:“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汝等墨者,看法难得与儒者一致啊。”
    但说到底,攻城,还是得靠人命和器械搏杀较量,光靠满嘴仁义人和,那道坚墙也不能自己塌了。
    黑夫敲打着案几:“那你以为,我军以目前器械强攻,损失会有多少?”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城郭且可得也。”
    阿忠露出不忍之色:“今敌已仿子墨子城守之法,城后亦有许多飞石,蹶张弩,我若强攻,纵有大黄之弩及改良后的飞石为助,恐怕也要猛攻半月,死伤万人,方可拔城。”
    黑夫默然了,在他熟读的《吴孙子》里,孙武总是强调“攻城为下”,因为在冷兵器时代,攻城往往会伴随着极高、极可怕的伤亡率。后来随着墨家的出现,更将守城技术提高到时代巅峰,攻城就更加困难,尤其是险隘之地,往往要以十倍之众,通过水攻和围困等手段方能破开。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就算我费劲气力破开武关,关后还有十万人以逸待劳,久挫于武关,于我不利。”
    黑夫摇了摇头,忽然笑道:“我军已顿兵丹阳一月有余,当时东门豹便力请击武关,却被我否了,于是众将皆言我临大敌而不急。”
    “可实际上,没有人比我更急。”
    “我听闻,项羽率楚、韩、魏联军五万,已破成皋,兵临函谷关。”
    你可以怀疑项铁蛋的智商情商,但不能怀疑他武力和用兵之术。
    更不能不担心,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局面重现。
    文明的大厦建成需要百年千年,但摧毁它,却只需一把火。
    “而对面北军的主帅王离,本该守着上郡、朔方长城一线,防御胡虏,而现在却被胡亥南调,长城已空……”
    黑夫当年费尽心机也未能剿杀的狼崽子,现在终于成长为一匹尖牙利爪的恶狼,据说冒顿已从漠北南下,这会恐怕在淌着口水,望向新秦中呢!
    “所以我急。”
    黑夫摸了摸嘴角的血泡,他其实已经急上火了。
    “我生怕晚了一步,咸阳已是一片火海,文书图籍,三代遗存毁于一旦,关中化作丘墟,百万生民流离失所。”
    “我生怕晚了一步,塞北为匈奴所夺,三十万边民尽陷胡尘,当年无数人赴汤蹈火取得的一切,都将白费!”
    “若这些事情发生,黑夫,便真成了天下的罪人!”
    “所以我着急,为了攻破这座关,我会不择手段!”
    “但我也必须装出一副安稳之态,不能因急兴兵,让我军损失惨重,杀卒之半,就算顺利击破王离,却难以应付接下来可能与楚军、胡人的连番大战,强弩之末不能穿缟……”
    黑夫难得吐露肺腑之言,阿忠颇受感触,拱手道:“大帅真是心系天下,爱民谨忠。”
    “忠……”
    黑夫叹道:“虽号武忠,但许久没人用这字来形容我了。”
    阿忠肃然:“儒士骂墨者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但墨者也讲究忠,只是与一般人所言的忠有所不同。”
    “以为利而强低也谓之为忠。不利弱子家,足将入止容,亦为忠。”
    “谨遵子墨子之道,不得偏移,此所谓小忠;认为对天下有利而奋力抗争,对不利邦国的事,就要去阻止,此所谓大忠!”
    黑夫乐了,暗道:“忠于组织,忠于人民么……这果然很墨家。”
    如果这种忠诚有颜色的话,它一定是黑色的吧。
    是墨者之黑。
    是秦吏皂衣之黑。
    亦是千万黔首头顶之黑!
    “说得好。”
    黑夫笑道:
    “所以这场仗,才不能按往日的寻常攻法打。”
    “所以我才忍到了现在。”
    他看向外面。
    “等来了该来的人!”
    话音刚落,营帐被掀开,一名身穿素袍,风尘仆仆,却难掩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步入营中,长拜于地。
    “君侯!臣来晚了!”
    却是奉黑夫之命,一直在武当山潜心”炼丹“的方术士徐福!
    “准备妥当了?”黑夫看向徐福,让他免礼。
    半年未见,徐福耳朵竟变得有些背,黑夫问了两遍才听清,但他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
    “妥了!此役,必将震惊天下!”
    黑夫满意点头,方才难得露出的焦虑完全消失,转而变成自信,甚至是膨胀……
    “哈哈哈哈。”
    “善,大善!如此一来,武关,唾手可得!”
    “这一战,本大帅,要兵不血刃!”
    黑夫与徐福的对话,阿忠全程发懵,他不知道,黑夫在令阿忠及工匠打造传统攻城器械的同时,也给了徐福一项秘密任务。
    “兵不血刃,君侯要如何做?”阿忠满腹疑惑。
    黑夫却笑道:“你拭目以待就是了。”
    “从今日起,城池攻守,将与墨子的时代,全然不同!”
    黑夫藏着没说,等阿忠走后,他才转过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道:
    “真是对不住了,小小王。”
    “这挂不是为我自己而开……”
    “而是为天下人而开!”
    ……
    ps:乘着有网,提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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