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达十五倒背着双手走在矿区内,他的身后跟着十来名身背步枪的挺身队士兵,这些人衣衫破旧、胡子拉碴,但精悍之色不减,看起来也是战场上打过滚的老油条了。
    眼前的这个矿区呈圆环形,如同一个深坑一般,因为刚下过雨,此时坑底到处是浑浊的泥水。十几台老式的畜力抽水机正在艰难地往外抽着积水,不过这在多雨的热带地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无济于事,因为只要一场暴雨,这里很快又会被积水填满。
    这个矿坑里有百十个马来人正在工作着,他们用简陋的工具(主要是铁钎、铁锹)将一块块硬煤挖掘出来,然后放入藤条编织的筐内,再由专门的人用马车通过安装在斜坡上的轨道运输出去。这样的工作是艰苦的,也是危险的,但是这些马来人却别无选择。他们要么是在历次战斗中被东岸人俘虏的战俘,要么是被岛屿八旗部落转卖过来的奴隶,总之他们是没有自由的。
    不过东岸人是仁慈的,他们向这些人宣布,只要他们在塔城煤矿服务满五年且无任何违法记录,那么他们将得到自由以及一些象征性的遣散费。不过照安达十五看来,这里的人中恐怕有起码一半是很难活到那一天了。恶劣的环境、繁重的工作、粗陋的食物以及肆虐的慢性疾病(坏血症、水肿、肺病等)无一不在侵蚀着他们的健康,他们即便侥幸从东岸人的这个煤矿中走出,回去后多半也活不了几年了,这个世道就是如此残酷。
    矿区内也不是没有拥有自由身份的雇佣劳动者,而且比例还不少,大多数来自邻近的岛屿八旗部落以及一些尚未归化的小部落。这些野蛮人看中了东岸人“高额”的雇佣费:每天五分钱、工资月结,他们在东岸人这里领到薪水后,再去城外的集市上购买一些快过保质期的廉价红薯或玉米,然后带回家去补贴家里口粮。有些家庭负担较重的人甚至常年在东岸人这里打工。定期让同乡帮忙把粮食带回去,以便能够留在这里多打一些工,多赚一些粮食。
    整个塔城矿务局一共雇佣了五百多名这样的马来工人,这些比他们在东印度群岛的近亲们要勤劳得多的工人们干着甚至就连南非劳务工们也不愿意干的低贱活儿。卑微地泡在满是泥水的矿坑里,用自己的健康与汗水换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收入。这些人加上两千名马来奴隶、一千名南非劳务工,每天能够生产上千吨粗煤,去掉一年中因为恶劣天气而没法开工、或者因为各种原因而停产的日子,塔城煤矿年产粗煤1520万吨一点压力都没有,有力地保障了本土的各项工业、航运、民间用煤需求。
    “2019号,你明天不用来上班了,你被开除了!现在你可以滚了!”一声断喝从矿坑边的一处敞开的木板房内传出,安达十五皱了皱眉,朝前方望去。
    只见一个肤色较黑、身材较矮小的马来雇工佝偻着身子倚在门边。他似乎很累,而且不时剧烈咳嗽着,很显然他是得了肺病——一种矿区内常见的职业病。他手里拿着一张单子,上面有一个鲜红的印戳,安达十五不用看也知道那印戳的内容:“因病解雇”。塔城煤矿从不会养病人。一旦这个人失去了完全劳动力,那么他就会被毫不犹豫地开除。除非他是东岸共和国的合法居民,他们受到了一些法律法规的保护,多少享有一些权益。但这些马来雇工的命运就很悲惨了,他们会在第一时间内被扫地出门,然后被赶出煤矿,任其自生自灭。
    “今天…29号…工资…给我!”马来雇工用不太熟练的汉语祈求着。话还没说完突然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咳得很痛苦,看起来肺病不轻,整张脸都完全扭曲了起来。
    “八嘎!你这个马鹿,还想要钱?!快滚!”之前那个男声又响了起来,声音中透着一丝不耐烦。门口两名原本闲坐着聊天的矿警也将阴冷的目光转向了这里,这个马来雇工真是不识好歹。被开除了居然还想要工资,难道不知道你那一两块钱的工资已经被哥几个预定分掉了么?
    “工资…家里小孩…吃饭。”马来人仍旧执着地站在那里,并在咳嗽的间隙内继续哀求着。看起来他的家庭负担不轻,他还指望着拿到这一元五角钱的工资去集市上买一些玉米或红薯带回家去,以接济家里的口粮。这些贝齐米萨拉卡人部落的文明水平很低。还停留在刀耕火种阶段的他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寻找食物而费尽心机,毕竟贫瘠的土地养不活太多人。即便是在食物相对较为丰富的热带地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填饱肚子的。因此,到东岸人这里打工以换取粮食似乎是一条比较好的出路——只要你能一直保持健康。
    “啪!”的一声,一袋红薯干被扔在了马来人的脚下,这是被解雇的工人仅有的福利之一,是他们返回家乡时路上啃吃的食物。矿警脚下的猎犬抬眼看了看那袋红薯干,然后又不感兴趣地闭上了眼睛假寐,这种粗陋的食物还不放在它的眼里。
    马来人将这袋小小的红薯干紧紧攥在了手里,虽然里面隐隐传出了一股发霉的味道,但他仍然不愿松手,因为这种食物对他来说可是能救命的美味。不过他似乎仍然不愿放弃索要他的工资,他在这里干了29天了,结果却惨遭开除,连工资也不给,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要知道,一元五角钱的工资能买一百多斤的廉价玉米,这些粮食足够他一家老小一个月都吃饱饭了。如果省着点,配点树叶野菜什么的,再去林子里寻点菌类、果子,差不多能对付两个月了。因此,他实在没勇气放弃这份本应属于他的工资,因为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一切。
    一名矿警摸了摸腰间的刀鞘,刚准备站起身来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马来雇工时,猛然听到了一声“混蛋!”的怒喝。这个声音是如此地耳熟,以至于他第一时间就心惊胆颤地起身立正,目视前方,再也不敢有丝毫动作。
    安达十五在士兵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木板房,房间内弥漫着一股脚臭、汗臭以及燃烧过的烟丝混合后的奇怪味道,安达十五抬眼看了看那个有些被吓着的马来雇工,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摸了摸腰间,却只摸到了五角钱,于是他又转向了那名刚才说话的工头以及两名矿警,把手一伸,说道:“你们三人一人拿五角钱出来,立刻!”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很不情愿地从腰间各掏出了五角银币,放到了安达十五的手中。安达十五掂了掂这四枚足额的五角银币,将其塞进了马来雇工那破烂的口袋里,然后又转身朝那名工头骂道:“混蛋!我们东岸人是讲信誉的!你这是在败坏我们大东岸的名声!现在国内工业农业大发展,对优质煤炭的需求是如此的旺盛,接下来我们塔城煤矿很可能还会继续扩产,会需要更多的雇佣工人。你这样苛刻对待离职的雇工,会在他们的部落中产生很不利于我们的评价,这可能会使我们招募工人遇到阻碍。兵太郎,你这次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罚你今天不许吃晚餐,回去后立即反省。”
    “是,我明白了!”工头兵太郎低头接受训斥,两名法兰西裔的矿警也讪讪地站在一边,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安达十五却也没打算放过他们两个,他们被罚今晚义务加一个中班到12点,并至少巡视整个矿区两次。
    训斥过几名克扣薪水的管理人员后,安达十五又在士兵们的簇拥下巡视了另外几个矿坑,嘱咐他们做好防雨、排水工作,同时也要保证产量。这边结束后,他又带着人去了旁边几家新建的工厂:蜂窝煤厂、洗煤厂、砖窑厂(洗煤煤灰、煤粉制砖)。这些工厂都是最近两年陆续修建起来的,以充分利用本地丰富的煤炭资源。
    不过厂子虽然开起来了,但工人数量却严重不足,三家厂总计仍缺少数百名工人,这严重制约了它们的发展。不过这也没办法,塔城港如今还是马达加斯加开拓队直辖的军管区,人口不过才一千二百多人,以法兰西人、瓜拉尼人以及他们的马来妻子为主,间或夹杂着一些挺身队第1中队的东亚人。这么点人口要支撑起码头、炮台、城镇、农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根本就没多余的人口投入到煤矿以及工厂中,因此大规模使用奴隶或者低价雇佣附近部落的马来人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而这,也是安达十五对这几人发火的原因。上头批下来的项目越来越多,要求的产量也越来越大,但承诺的新增移民却屡次没能兑现,这让安达十五非常失望的同时也压力骤增。要把这些工厂和煤矿撑起来,少不得暂时还得依靠这些愚昧落后的马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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