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崭新的张府门口,于己衍望着那门口的人山人海,粗略的估算了一下,最少有数百人拥挤于此,以至于整个张府前方的道路,都有些堵塞。
    “江夏方真,恭献策文,愿侍中点阅……”
    “淮阳贾允,恭献诗赋,愿侍中点评……”
    一个又一个,戴着进贤冠的士子,簇拥在一起,操着天南地北的口音,毫无士大夫风度的拥挤在一起。
    人人手中,都拿着一份或者好几份的简牍,争相恐后的向前挤过去,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都别急,都别急……”几个下人打扮的男子,拿着手里的刀剑,大声喊着:“凡欲投递文章之士子,请先去田家宰处令号排队,按号次入府登记名讳、住址、籍贯及策文名称!”
    “若有不按次序,不受号令者,休怪吾等无情!”
    喧哗之间,一个穿着青衣的男子,在人群前方出现,将一块块木牌,发放给那些挤在前头的士子。
    于己衍看着这个情况,微微一楞,便叫来自己的家臣,嘱咐道:“汝去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侍中不是去未央宫告状了?
    这张府门口,究竟是怎么回事?
    于己衍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了。
    没多久,他派去询问的家臣就回来禀报道:“回禀主公,据说是张侍中昨日看了数十篇士子投递的策文,然后一一给了点评和回复,甚至还有一位士子,因策文写得好,而被张侍中请入府邸当面谈话,故而……”
    对方不用说,于己衍就已经明白了。
    在京士子,数以千计,他们在这长安城最大的追求就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贵人看中,举荐给国家。
    从而像前辈朱买臣、主父偃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实现人生的理想与抱负。
    故而在过去,这些人无时无刻的寻找机会,将自己的策文、诗赋投递到长安城的列侯公卿之家。
    为了成功,这些人甚至愿意省吃俭用,将所有的钱都省下来,只为了在某一天可以将自己的策文、诗赋抄录数百份甚至上千份,然后投递到他们能投递的每一家公卿贵族之府。
    就像渭河上的渔夫一样,人人都指望着这一网撒下去,能捞到鱼,哪怕只是一只虾米。
    然而,通常情况下,平均每年只有三五个幸运儿如意。
    有些年份,甚至连一个幸运儿也没有出现。
    但这些士子,却是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一个人失望而去的同时,三个甚至更多的新人从关东风尘仆仆,来到长安。
    尤其是,函谷关东移后,每年从枫林渡和蒲津渡跟着各地上计吏与商旅入关的士子,都在千人以上!
    对这些人,于己衍非常熟悉。
    因为,他的本职工作之一,就是专门对口管理和约束这些士子。
    不让他们在长安城搞一个大新闻。
    故而,于己衍很清楚,在这个斗城里,别说向这个张子重这样亲自回复士子策文还点评的人了,任何有点位置的人,哪怕是个商人,只要表露出哪怕一丝丝‘求贤若渴’‘不耻下问’的姿态,立刻就能让这些家伙前仆后继,蜂拥而至。
    只是……
    于己衍有些不清楚,这张侍中为什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在京士子,良莠不齐,鱼龙混杂。
    长安城里的公卿们,人人都避之不及,生怕被他们缠上。
    “难道这张子重自满起来了?”于己衍在心里揣测着:“大约就是如此了!”
    想想也能知道,这个侍中官,崛起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崛起的过程又是如此的顺利。
    几乎可以说,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而他却年轻的很,据说连二十岁都没有!
    比贾谊贾长沙第一次入京的时候还要年轻!
    年纪轻轻,骤然新贵,难免膨胀。
    只是……
    仔细想了想,于己衍又觉得似乎不太可能。
    他见过那位侍中官,也亲眼见过对方的威风。
    在于己衍印象中,那位侍中官,虽然看上去年轻,但实则老成的可怕!
    “不管了……”于己衍将脑子里的杂念甩掉,暗道:“本官现在自身难保,再琢磨这些,岂非杞人忧天?”
    便让车夫驱车向前,打起京兆伊的牌子,直趋门口,士子们见到京兆伊的官车,纷纷退避。
    于己衍的马车来到门口,立刻就有张府的下人上前来迎:“敢问明公何来?”
    “吾乃京兆伊于己衍,特来此求见建文君、侍中张公,烦请通传……”于己衍立刻让下人递上自己的名帖。
    那张府的下人接过门贴,打量了一下那名帖,拜道:“好叫京兆伊知晓,我家主人,目下并不在家,府中唯有夫人在,却是不好会客……”
    “夫人?”于己衍闻言,连忙掀开车帘,惊讶道:“吾怎么不知张侍中娶妇!”
    那下人恭身道:“回禀明公,我家夫人乃是驸马都尉金公族女,金都尉闻说我家主公无有枕席之侍,故以女侍之,主公心喜,爱怜夫人,故命我等下人,以主母相待……”
    于己衍一听就明白了,原来是侍妾啊!
    长安公卿们最爱玩的就是这种游戏了。
    有些人丁单薄的家族,甚至会特别从邯郸、僰国,进口大批歌姬、奴婢,以义女之名培养,然后专门将她们拿来送人、攀附贵人。
    这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手段。
    不过……
    哪怕只是侍妾,因其侍奉的是张子重,张蚩尤。那地位,恐怕也高于一般公卿的正妻,更何况,她还来自金日磾家族,地位就更高了。
    所以,于己衍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道:“烦请足下通禀贵夫人,就说下官京兆伊于己衍恭问夫人安好!”
    “明公问候,下人一定通禀……”
    没多久,那下人就从府中出来,来到于己衍面前,拜道:“明公,我家夫人说,多谢明公美意,感激不尽,愿请明公入府,喝杯粗茶,饮些薄酒,我家主公应该就要回来了……”
    “多谢夫人好意……”于己衍满脸堆着笑容,道:“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张越在兰台足足待了两三个时辰,一直待到下午,才起身告辞。
    之所以,要逗留这么久,是他要给其他人留出时间。
    让他们能有时间反应。
    步出未央宫宫阙,张越看着前方延绵不绝的列侯公卿宅邸。
    嘴角微微带着笑意:“谁欲与我为敌,谁欲与我为友呢?”
    这可真是一道有意思的测验题。
    面试对象是所有想要打着‘学习新丰’幌子,而企图捞钱的外戚贵族们。
    在张越看来,这是一道智商题。
    尤其是在现在,特别如此。
    他已经给出了充足的时间,让大部分人都能确保知道,他们的事情已经被自己知晓。
    还冥顽不灵,还不想放手,还要顽固到底的。
    肯定是张越的敌人!
    更是蠢到无可救药的笨蛋!
    这种渣渣,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搞死,说不定还能提升汉家贵族的平均智商,为天下减少无数冤案、惨案。
    至于那些在这个时候,没有得知此事,不能做出反应的人。
    张越也只好对他们说声抱歉了。
    而且,在张越心里,这些人恐怕比其他人还要该死!
    有胆量下黑手,有魄力搅动风云,却对宫廷毫无关注。
    这种人的智商,恐怕已经掉到复数了。
    以他们的这点政治智商和敏感性,恐怕将来会死的无比凄惨,甚至祸及家人,还不如现在就扑街,或许可以保全妻女。
    在未央宫宫阙门口,张越磨蹭了一会,才上车吩咐道:“回府!”
    “诺!”驱车的车夫恭身应命,就要驱车离开。
    才走出宫门口,就有一个戴着冠冕的列侯拦下张越的马车。
    “下官大鸿胪属国都尉赵昌乐恭问侍中公安……”这位戴着列侯冠冕的男子,看上去高高大大的,似乎颇为强壮。
    而其官职也确实很强力!
    属国都尉,这是汉家专门设置来指挥和管辖各藩属、附庸势力的机构。
    你可以将它理解为西汉版的北约总司令。
    位高权重,在四夷地区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只不过正因为如此,属国都尉的正官,汉家向来会以归义候来充任。
    就和米帝总喜欢任命些英国人、德国人、法国人当北约总司令一样。
    但实际上,属国都尉的实权,自元封以后就落到了麾下五都尉手里。
    譬如范明友,就是以护羌都尉之职,直接对口管理羌人、湟中义从事务。
    而在长安的属国都尉,存在最大的价值,就是吉祥物。
    拿来给四夷看的——好好看,好好学,努力效忠天子,尔等以后也能到长安担任属国都尉,食禄两千年,封侯拜将,光宗耀祖。
    而这位属国都尉赵昌乐,张越知道他的来历。
    甚至,还有几分敬意,听到对方的话,他就立刻让车夫停下马车,亲自走下来,拱手见礼:“君候有礼了!”
    赵昌乐本人倒是无所谓,只是一个在长安城混吃等死的贵二代。
    但他父亲赵光,却是让张越肃然起敬的英雄!
    赵光本是当年南越割据分裂政权的王族,是南越开国君王赵佗之孙,赵胡之弟。
    同时,他还是南越当年内部最大的亲汉派。
    当年赵胡想要入朝长安,献图册内附,他就是最大的支持者。
    在南越相吕嘉谋逆,杀死赵胡后,这位当时的苍梧王就旗帜鲜明的和吕嘉为首的反汉贱种做坚决斗争。
    并在汉军南下后,充当了带路向导和引路人。
    汉军于是势如破竹,将吕逆一党杀了干干净净。
    于是,天子封赵光为随桃候。
    这个侯爵的赏格,可是汉家有史以来,对归义候所能给的最大赏格和汉室的最高奖赏了。
    随桃、随桃,桃候是谁?
    项襄,又叫刘襄,高祖得天下秘密战线最大的功臣之一,项羽身边的卧底。
    故而,张越对已故的那位随桃顷候,有着深深的敬意。
    他是真正的诸夏贵族,不私一家一姓之利,为天下一统做出卓绝贡献。
    尤其是赵光归汉后,长期担任番禹郡守、交趾郡守和日南郡守。
    为合辑汉与百越诸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
    迄今,百越的很多部族,都有这位汉家列侯的祭祀。
    赵昌乐却是一脸的惶恐,见着张越,连忙拜道:“下官此来,是来向侍中告罪的……”
    “哦……”张越揣着明白当糊涂,问道:“君候与吾素未蒙面,何来告罪之说?”
    “犬子顽劣,天真年少,不谙世事,为奸邪蒙蔽,竟狂妄的意图破坏侍中公‘建小康’之大业!”赵昌乐低着头,对张越长身而拜:“下官闻而震惊,已经重重责罚,并将这个不孝子送回了番禹,让其面壁思过,还望侍中公海涵则个……”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赵昌乐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着张越,心里面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他就一个嫡子!
    换而言之,他就只有一个继承人!
    若这个儿子死了,他百年之后,祖宗香火和封国就没有人继承和供奉。
    所以,虽然在得知自己的蠢儿子做出了这样的蠢事后,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舍弃脸皮来到这个年纪比他小了足足一圈的侍中官面前低三下四的求情。
    张越听着,却是呵呵一笑,连忙扶起赵昌乐,道:“君候言重了,年轻人嘛,谁没有个行差踏错?古人云: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君候能明晓大义,本官非常感激,实在不敢当君候如此啊……”
    赵昌乐闻言,心里面落下一块大石,对着张越再拜道:“侍中深明大义,下官感佩至极!”
    张越看着赵昌乐的模样,也是在心里感慨了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只是……
    从史料的记载来看,这位随桃候恐怕终究还是被他那个儿子坑的凄惨无比。
    其去世后,尸骨未寒,他那个嗣子就在丧期与人淫乱,而被太常和宗正卿革掉了继承侯国的资格。
    一个正直的诸夏贵族家族,就此失去了传续。
    这样想着,张越就动了恻隐之心,对赵昌乐道:“若君候愿意,或可将令子送来新丰,本官正好要编组新丰郡兵……”
    军队是一个大熔炉,尤其是新丰的这个即将编组的郡兵。
    张越相信,哪怕是不可救药的纨绔子,只要他进了军营,就一定可以脱胎换骨!
    赵昌乐闻言,虽然有些舍不得,但,眼前这个侍中官开口了,他还敢反对不成?
    那不是给脸不要脸吗?
    连忙道:“多谢侍中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下官回府后就让马上去追回犬子,移送新丰,侍中可以随意调、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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