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天子的神色,再发现这位陛下其实并未动怒后,心就宽了大半。
    其实,在他决定向卫皇后兜售黄老思想时,就已经考虑过后果了。
    但,他知道,这个事情必须做。
    而且,风险不大!
    当今天子,如今都已经六十四岁了。
    当年的恩恩怨怨,早就伴随时光消逝的差不多。
    再说了,即使天子不喜,恐怕也无法责怪于他。
    因为……
    在一开始,张越的标签在这位陛下面前,就是很鲜明的——黄老弃徒。
    虽然是弃徒,但也是黄老道德之士。
    既然如此,推崇和宣扬黄老思想,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当今天子又不是我大清的圣主明君,会因为‘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这种连影射都算不上的文字,就要砍人全家,杀人九族。
    老刘家也没有下作到,会玩文字狱的地步。
    连大愤青董仲舒都能在汉室,成为儒门领袖。
    张越的行为,撑死了也就是罚酒三杯,下不为例。
    所以,张越的胆子大的很。
    有恃无恐。
    天子却是笑了几声,就跳过了这个话题。
    毕竟,他还要靠张越来指导他养生,延年益寿的。
    而且,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最多就是心里稍微有点不痛快。
    当然,这也是张越。
    换一个人,敢这么做,脑袋不至于掉,但去交趾、键为走上一遭,却是必不可免。
    “除了《道德经》皇后还和卿说了什么?”天子忽然问道。
    “皇后倒是没有说什么……”张越低着头,道:“不过,臣偶然间,在椒房殿外见到故长平侯伉,跪于宫门前之前,谢罪皇后……”
    “臣好奇,便问了一声,听说卫伉乃是做错了事,有罪国家,故而向皇后求情,皇后坚决不应,故卫伉长跪宫门……”
    “臣闻之,便特地来此,面见陛下,请陛下看在大将军长平烈候的份上,诏赦卫伉……”
    皇后没有和张越说卫伉的事情?
    天子听着呵呵的笑了起来。
    此事,他确实不知真伪。
    毕竟,汉家天子和皇后之间,虽然分居二十几年,彼此的感情也早已淡化。
    但出于尊重,东宫的事情,天子素来不插手,也不理会。
    然而……
    数十年夫妻,天子对于自己的皇后,那是相当的了解。
    卫皇后出生卑微,以歌姬而母仪天下,故而,对家族亲人非常挂记。
    卫氏外戚的纨绔子们,每年都要搞出数十个案子。
    但,只要能保,这个皇后都会不遗余力的保护。
    所以……
    天子心里和镜子一样清楚。
    张越的话,怕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约九真一假或者九假一真。
    不过,天子并不计较。
    毕竟,他清楚,在这种事情,说真话的反而是傻瓜,或者别有用心之辈。
    意欲要离间天家夫妻,挑拨后宫。
    这种事情,天子经历的多了去了。
    所以,他笑眯眯的看着张越,问道:“卿似乎与那卫伉并无什么交情吧?”
    “而且,这卫伉屡次败坏国法,大将军在日,朕便已有心致法于彼,不过是大将军固求之,朕才格外开恩,诏赦于彼!”
    “如今,其冥顽不明,实属该死!”
    张越立刻拜道:“陛下圣明,臣确实与卫伉无有交情……甚至,有些不齿其为人……”
    “然,其为大将军嫡子,臣生平最是敬仰大将军长平烈候与大司马冠军景恒侯,恨不能为此二人帐下走狗,追随其追亡逐北,踏破单于庭,擒单于问罪长安!”
    “今,冠军侯亡嗣,汉家不能再承受长平侯亡嗣的后果了!”张越抬头,真诚的恳求道:“还望陛下三思之!”
    天子听着,微微一楞。
    想起了大将军在世的日子。
    很少有人知道,汉家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在其晚年,其实已经是病痛缠身,甚至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
    然而,既然如此,卫青依然坚持每月朔望朝入宫,与他讨论和制定战略,部署军事行动。
    卫青之忠厚,更是有目共睹,天下皆知。
    “唉……”天子缓缓闭上眼睛:“卿说的不无道理……”
    张越的话,确实打动了他。
    冠军侯绝嗣后,长平侯再绝嗣。
    天下人如何看他?
    如何看汉家?
    恐怕,阴谋论要甚嚣尘上了。尤其是齐鲁地区,那些缓则,怕是又要有话说了。
    只是……
    “卿可知道,这卫伉乃是与公孙卿合谋,欲害爱卿的元凶之一?”天子缓缓问道:“如此,卿还肯网开一面?”
    说着,天子就盯着张越。
    张越被天子看的有些头皮发麻,背脊发冷。
    他知道接下来的回答,将非常考验自己的说话能力和语言组织能力。
    一个不好,恐怕卫伉去死是板上钉钉,还要搭上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很多好感。
    没办法,统治者素来如此。
    别说是当今天子了,就算是以脾气温和,心胸宽广著称的太宗孝文皇帝,尚且会因为新恒平一案,而将与之合作十五年,彼此亲密无间的左右肱骨,汉家名相张苍罢斥回家。
    因,对君王来说,你做事的目标是什么?其实不重要。
    出发点才是关键。
    帝王从来唯心,他满意了,一切好说。
    他若不满意甚至厌弃……
    那即使你想的再好,立场再正确,也得回家种红薯。
    “启禀陛下,此事,在臣向皇后求情时,就已经知晓了……”张越俯首拜道:“臣初闻之,也是甚为恼怒……然……”
    “卫伉之前诸般劣迹,臣也有所耳闻……”
    “只是……”张越抬头,看向天子,真诚的道:“在臣心中,国家大义,重于泰山,社稷安危,高于一切,陛下大业,高于世间万物!”
    “盖陛下知遇之恩,国家养育之义,父老乡邻教育之德,臣始终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臣之所以向陛下求情,宽恕卫伉,非是出于私心,乃是对陛下的一片赤诚!”
    “其望陛下明察之!”
    天子听着,想起张越之前所说的话,暗自点点头。
    好像确实如此,逻辑也很和洽。
    卫伉一个人,死不足惜。
    但他若因罪死,卫青蒙羞不说,更将授人以柄,让很多缓则大喊什么‘汉室苛待功臣之后’。
    不利于汉室统治,也不利于国家大策。
    只是……
    天子低头,看着张越,悠悠叹道:“法者,先帝之所立也,高帝之所制,朕安能因卫伉故,而坏先帝法,高帝德?”
    “且夫,罪人犯法,若不受惩,长此以往,天下人何以服气?”
    “汉家制法,刑无等级,朕若坏之,有何面目见历代先帝于九泉之下?”
    想当年,他的外甥陈唤,手握免死诏书,尚且腰斩弃市。
    那卫伉何德何能,能有犯法不罪的道理?
    不过,张越听着,却知道其实天子已经意动了。
    只是没有台阶下。
    就像当初,其乳母金俗犯法被捕,事下廷尉,廷尉打算论死。
    天子虽然不忍,但也无奈。
    当时侍奉在其身旁的东方朔看出了细节,就教金俗三步一回,五步一抹泪,又骂金俗:现在皇帝已经长大了,不用吃你的奶了,你还在想什么?赶快走吧,快点去死!
    于是,金俗被天子赦免。
    事后,天子又赐东方朔黄金数十金,以褒其功。
    这个故事,长安城里人尽皆知。
    甚至被人编成了蚩尤戏,传唱甚广。
    张越当然也知道,张越听着,就道:“陛下,不必赦免卫伉……”
    “依汉律,死罪可以以爵位、黄金抵充……”
    “卫伉阴谋与贼臣谋杀大臣,固然罪在不赦,然其乃大将军嫡子,平阳主义子,陛下自可酌情减罪……特旨准其以爵位、黄金抵罪……”
    听到这里,天子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汉家如今乃是五铢钱大神当道的世道。
    无论贵庶犯法,只要不是特别严重的罪行,都可以用五铢钱赎罪。
    此外,自秦以来,爵位也可以抵罪。像是当年,张不疑与他人谋杀楚国内史,就是以爵位抵罪的。
    毕竟,汉室是封建王朝,不是后世的现代社会。
    更不提,纵然是后世发达的西方法治社会,人和人在法庭受到的对待也是不同。
    像是张越穿越前,就看过一个新闻,英国有个大学生,故意伤人,被捕入狱,到了法庭上,却被法官判处无罪。
    为什么?
    因为法官说,这个小姐姐乃是我大英帝国的未来栋梁,名校高材生。
    不能因为一时错误,而毁了她的一生……
    连号称民猪法治社会也是如此,封建社会,高阶贵族,自然享有特权。
    而且是被法律承认和社会尊重的特权。
    爵位,哪怕是父祖传下来的爵位,也是可以作为抵罪的凭证。
    只要他没有踩红线,一般情况下,天子都会同意公乘以上的军功贵族和千石以上官员的抵罪请求。
    就听着张越继续说道:“此外,陛下,如今,国家乃是用人之际,卫伉为长平侯嫡子,不该死于长安刑狱!”
    “大汉长平侯之后,纵然要死,也当马革裹尸,为天下敬重!”
    “楼兰国、键为郡、交趾日南、朝鲜四郡,皆是亟需大将军嫡子坐镇,威压夷狄,震慑不臣!”
    听到这里,天子终于展颜,念头通达起来,对张越道:“卿所言,甚合朕意!”
    大将军长平烈候之子,若死于狱卒之手,陷于长安城中。
    对他来说,也是损失和打击。
    相当于负资产。
    但,若准其以爵位、黄金抵罪,首先就能保本了,然后准其戴罪立功,去边塞属国。
    运作得好,这负资产说不定能成为正资产。
    “最好,这卫伉死在夷狄之地……”天子不无恶意的暗想。
    这个念头一起,他就亢奋了起来。
    因为,卫伉若死于夷狄之手,必将激怒整个汉室。
    汉家也能有借口,以哀兵之势,发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那时,为了给大将军嫡子复仇,汉家将士士气将会高涨,天下郡国的豪杰,也都会沸腾。
    就连匈奴人,怕是也不敢直面这样的汉军。
    如此,说不定,汉家就能在西域打开一个突破口,甚至……有所进展!
    只是这样一想,天子就知道了。
    卫伉最合适去的地方,一定是楼兰国!
    正好,楼兰王那里还缺一个监国王太傅!
    以卫伉去坐镇,最是合适。
    更妙的是,无论卫伉在楼兰怎么搞,最终的结果,也坏不到那里去。
    最起码,比留着他在长安,祸害百姓,骚扰士民,三天两头闯祸要好多了。
    真是妙策!
    想到这里,天子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张越,心道:“往后再有贵戚子弟不肖,皆可如此办理……”
    谁不听话,就丢去边塞。
    任其自生自灭。
    这样,或许能出几个可堪一用的人才。
    即使不能,也不会在长安捣乱,败坏国家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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