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这个太子妃在宫中从名分上来说,只是一个第三代,在她的上面,除了有朱棣妃子这些名义上的母亲,还有朱元璋时期的一些老太妃,可以称得上是奶奶辈。
    但是从权力构架上来说,她却是宫中名义上的第二人。在徐皇后死后,朱棣并没有再立皇后,而只是封了张辅的妹子当贵妃,掌管后宫。
    张贵妃虽然是名义上的长辈,却比张氏要小十几岁,如今才刚满三十。
    她比张氏年幼,又后入宫,加上张氏可是朱棣为自己儿子精挑细选的儿媳妇,曾多次直接对朱高炽说出要不是因为张氏这个媳妇,你就不可能当太子这样的话。
    所以张贵妃对太子妃不敢慢待,两个人你谦我让,共同维持后宫的安宁。
    当朱瞻基跟张家形成了真正的同盟,张贵妃为了家族以后延续,更是不敢在张氏面前充大,甚至许多时候,还以张氏意见为主。
    皇家媳妇,并不是只用管理后宫就够了。除了这些,还有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接见勋贵,文臣女眷,册封贵妇,维持整个朝堂官员的后院秩序,从另一个角度将皇家的权力衍伸出去。
    所以这些年张氏虽然一直是太子妃,但是其权力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要比朱高炽这个太子更大。
    因为两个张氏共管天下女眷,并无掣肘,在外事上还是以太子妃张氏为主。
    但是朱高炽这个太子,除了自己的詹士府,什么都不敢管。
    张氏要出宫,哪怕只是几里地之外的太孙农庄,那也是件大事,要跟张贵妃报备,在后宫的朱棣当天晚上也得到了消息。
    “明日小年,张氏虽然只是协助张贵妃主持仪式,也事务繁忙,为何明日一早要出宫?”
    今天下午张武的到来并没有隐人耳目,甚至连朱瞻基书房的人员都没有打发,作为宫中的总管,王彦当然是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听说只是为了一个侄儿的婚事,朱棣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真是胡闹,瞻基胡闹,张氏竟然也凑……”
    话还没有说完,朱棣自己都感觉有些不对,沉吟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问道:“狗儿,你说瞻基此举意为如何?”
    王彦当然不会在朱棣心意难明的时候发表意见,顿首道:“臣愚鲁,不解太孙殿下之意……”
    朱棣本来就不期待王彦的回答,又问:“瞻基在何处?”
    身为朱瞻基的盟友,已经在朱瞻基身上下注的王彦替朱瞻基说话道:“殿下自回返京城,每日白天朝会,夜里总要忙碌到凌晨时分,可谓废寝忘食。”
    朱棣自然知道这些,不敢说夹江工业区,还是东瀛,不管是银行,还是军队,都倾注了朱瞻基太多的关注。
    他扭头说道:“将我的大氅拿来,让人抬来小轿,轻车简从去兴庆宫。”
    虽然朱瞻基大力反对官员乘轿,但并不是一刀砍。比如百姓成亲,老弱病残出行的乘轿,并不受约束。
    宫中原本又不少各种轿子,但是在朱瞻基反对以人为骑之后,朱棣也很少乘轿子了。但是他有严重的风湿,发病的时候不良于行,宫中台阶多,还是乘轿方便。
    对朱棣这个皇帝来说,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乘轿。
    兴庆宫内,朱瞻基正在研究大明发展银行这三年来的账目,发展银行被朱棣作为自己的钱袋子,随意挪用资金,后续又根本不想着补窟窿,中间的账目问题比商业银行严重的多。
    朱瞻基回来之后要拿发展银行开刀,杀鸡骇猴,不了解内情可不行。
    银行的记账法是他教的,在现代他就是靠看各种报表管理庞大的商业帝国,所以轻而易举就发现了无数问题。
    每发现一点,他都用铅笔写在纸条上,自有孙林的咨情司人员将每一个一点都调查清楚。
    屋外北风凛冽,但是朱棣他们进来的动静还是惊扰到了他。刚派人出去打听情况,不一会儿朱棣就带着一股寒气进了他的书房。
    看到朱瞻基书房里十几个人分别伺候两边,另有几十个人每个人面前都是一堆各种资料和账目,整个书房里摆出了无数的账本,显得有些乱糟糟的,但是从所有人有条不紊的行动中,就能看出混乱中自有规律。
    朱棣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种情况他只在大朝会上见到过。朝会议事太多的时候,会有几十个太监专门负责对关于议事的资料进行审读和总结,然后汇报给朱棣这个皇帝。
    但是现在,朱瞻基反其道而行,通过这种方式将他的命令拆解开成一个个细则,每个人分管一个方向。
    所以,朱棣一眼就看出了这种布置的好处,任何问题都不需要过后才能找到结果或者答案,朱瞻基想要了解哪方面的详情,随时都可以得到结果。
    从小时候开始,这个孙子往往就喜欢推陈出新。朱棣突然发觉,这些年来,他已经影响到了整个大明的上上下下了。
    海军的改革,工业区的建立,船队贸易的扩大,望远镜的发明,水泥的应用,就连陆军,因为现在有了铁丝网,根本不怕任何骑兵的突袭。
    特别是银行的建立,让大明有了属于自己的钱袋子,将老百姓手里的银子都集中在了一起,朝廷再也不怕没有银子可用了。
    在朱棣允许他涉及的范围内,他都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行事理念和准则,表现出来了一个合格继承人的特质,甚至是远远超出朱棣的期待。
    而不让他涉及的方面,他也基本不插手,严格遵循自己的限制。
    光是这一点,就比他那个到现在还拎不清事实的糊涂老爹要强的多。
    年纪大了,朱棣的心中也没有了忌惮,只有欣慰。
    甚至是有些期待,明年他出征,让太孙直接监国,应该比让太子监国更加合适。不过,那个时候,也应该将太子调出京城,不要让他成为了掣肘。
    一瞬间,朱棣的脑子里就想了许多问题,而朱瞻基他们也都反应了过来,连忙拜见朱棣。
    “免礼……”朱棣摆了摆手,背着双手一直走到了最里面,来到了朱瞻基的书桌前。
    当他看到书桌上面摆着的大明户部发展银行的账本,老脸有些发红,他自己也知道,这几年,是他率先破坏了规矩,从银行调了不少资金出来。
    花钱他会,但是如何维持银行的运作,他就不会了。反正在他内心里,银行是自己的孙子办起来的,他肯定有办法让银行继续发展下去。
    朱瞻基注意到朱棣的脸色,心中有些好笑,没想到一代大帝,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皇爷爷请到孙儿的休息室就坐,这里乱糟糟的,人员杂乱。”
    朱棣嗯了一声,喉咙里挤出了一句;“你受累了……”转身进了后面的休息室。
    这间休息室并不大,是兴庆宫东侧后墙处被朱瞻基隔开的一个三间的小房间,偶尔在这里午休。
    除了卧室,外面有一个舒适的客厅,像后世一样,布置了一圈宽大舒适的布艺沙发和软榻。
    王彦安排了几个小太监立即搬了几个炭盆进来,登时让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温度上升了许多。
    朱棣坐进了一个宽大的沙发里,蹬掉了鞋子,将脚凑到了炭盆上面烤着,王彦又将他的大氅帮他盖在身上,登时显得舒适无比。
    虽然看到朱瞻基查账的时候,朱棣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对他来说,不好意思的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让自己的孙子受累,而不是因为他随意挪用银行的钱当军费。
    天下都是他的,他就该为所欲为。
    一点不好意思,在他进入里间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心态重新调整了过来。“狗儿留下,其他人等退下。”
    他的话一说,本来跟在朱瞻基身后进来的金阔,只是迟疑了一下,就带着孙林准备离开。
    朱棣想了想又说:“金阔和孙……”
    朱瞻基接道:“孙林,少监品秩,如今替孙儿提督咨情司事务。”
    朱棣的目光在孙林瘦削的脸上打量了一番,才开口说道:“咨情司这两年的动作不小,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六科,都有不少告状的奏折,都被朕压了下来。”
    孙林跪下说道:“奴婢为殿下鹰犬,只忠诚皇上,忠诚殿下,不畏人言。”
    朱棣笑了一下,说道:“想做孤臣,这条路不好走啊……”
    孙林跪伏在地,头也不抬地说道:“能得殿下青睐,已是奴婢大幸,岂会因此瞻前顾后。”
    “此心可嘉,起来吧,你们留下,其他人退下。瞻基,坐……”
    朱瞻基闻言没有做到朱棣的对面,而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又拿了一个靠枕垫在他的背后。“皇爷爷今晚上没看大戏?这天寒地冻的,又冒风出行,注意膝盖又痛。”
    朱棣格外享受朱瞻基这种没有距离的唠叨,笑道:“哪有那么娇贵!开春还要率大军出征,别把我当成了琉璃人。”
    这个战争狂,如今一心记挂的就只有西征了。朱瞻基打下了东瀛,留下千古美名,朱棣当然不愿意落在自己孙子之后,相比朱瞻基,他更重视这身前身后名。
    “这几日事务繁忙,倒是还没有了解西征事宜,如今可曾筹备妥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朱棣长舒了一口气,略微抬头看着自己的孙子问道:“这几日朝会,我看你事不关己,但是关于南洲开发事宜,你是发起者,自然也不会没有计较吧?”
    朱瞻基笑道:“政治无非就是妥协和平衡。从发现南洲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年,因为孙儿的缘故,这件事现在才解决,各方自然已经有了万全准备。现在不过就是和稀泥就好了,哪里用得着孙儿操心。”
    朱棣哈哈笑道:“你倒是看的明白,可惜你那父王,至今还在为文官张目。”
    朱瞻基笑道:“父王受儒家影响颇深,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前两年在北平,父王不是干的还不错,将北平行在管的井井有条。所谓政治,主要在于一个治字,文官在这方面,还是有许多长处的。”
    朱棣斜瞥了他一眼,问道:“那你为何还从西夷招来数千文人工匠,这不是在挖儒家的根吗?”
    朱瞻基楞了一下,随即沉思了起来。他虽然从西方招来了数千工匠和文人,但这是因为他觉得西方在建筑学,几何,数学方面,都有一直的优势,想要融合东方文化,在欧洲之前就进行文明的融合。
    但是关于深层的意义,他并没有考虑过。
    现在听了朱棣的话,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番行动,不就是相当于引进其他文明的冲击,破坏儒家的影响力嘛!
    一件他都没有深思的事情,现在直接被朱棣看到了本质,也直接提醒了朱瞻基,不能小看了他人,这件事更要慎重对待。
    见朱瞻基沉思,朱棣并没有打扰他,坐直了身体,端起了手边案几上的一杯香茶。
    朱瞻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开口说道:“文官虽然大多出身儒家,但是文官与儒家要区别对待。并不是会识字就一定是儒家。”
    朱棣点了点头,朱瞻基又说:“如今这批西夷人虽然有一些文人,艺术家,但是依旧是工匠为主。他们在建筑,雕像方面,有着自己独特的悠久历史。孙儿在哪里就见到了他们在汉代时候就修建了可以容纳九万人的竞技场,还有那种依靠折射扩音的建筑设计,认为很有先进性。我也问了不少工匠,他们都认为,修建一座容纳十万人的竞技场,并不困难。”
    “十万人的竞技场,还有声音放大设计?”朱棣沉吟了一下说道:“这还真的勾起了我的好奇,如果能有这样一个场地,以后阅兵,出征,大肆封赏,朕都能到那里举行。在十万人面前露脸,可要比奉天殿更气派。”
    这一下轮到朱瞻基无语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朱棣会把一个体育场,当成自己彰显武功的场所。
    不过这样一来,想要修建一座大型体育馆,根本不会有人反对了。
    从朱瞻基的回答,朱棣也感觉出来了,自己这个孙子根本不是成心想要挖儒家的墙角,更不是想用这些西夷人来打击儒家,他对如今的儒家,虽然并无特别支持,但是也相当倚重。
    这样就对了,不管怎么说,儒家还是对皇权的稳固有好处的。即使要扶持竞争,还不如把诸子百家拿出来跟儒家打擂台,这些西夷人,毕竟是异族啊!
    他又转变话题说道:“那么对开发南洲,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朱瞻基一时之间很不习惯朱棣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问话,很久没有人能这样带着自己的思路走。
    但是他是爷爷,他是皇帝,朱瞻基也只能顺着来。
    想了想,朱瞻基说道:“南洲加上南洋的一些岛屿,要比大明更大。何况这次孙儿还前往西洲,在西洲南部也发现了不少金矿。南洲缺人,一开始必须动用更多兵力,所以这一部分利益,是不得不给勋贵,武将的。但是,也不能松了缰绳,利用文官和内侍们来制约他们。
    孙儿以为,为鼓励开矿,可以给勋贵矿山所有权,给武将土地开发权。但是,当地的民政大权还是要给文官,而经营权要给内侍。这样就能形成一套完整的制约规则。不过具体到细节方面,还需要各界一同仔细斟酌。”
    朱棣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此乃老成谋国之举,看到瞻基是仔细思量过了。不过这一番争执怕是短时间互相妥协不了,我可不想他们拖了西征的后腿……”
    朱瞻基笑道:“其实皇爷爷只需要建立一套议事规则就可以了,如今我大明的朝会,少了规矩。”
    朱棣不明白朱瞻基什么意思,这话说的可有些太重了。“胡说八道,不要仗着我的宠爱,你就口无遮拦。”
    朱瞻基却没有退缩,反而继续说道:“孙儿说的没错,如今的大明,还缺了太多规矩!”
    朱棣哼了一声,拍了朱瞻基的胳膊一下,说道:“你给老子说清楚,要是说得不满意。过年老子也要打你板子。”
    朱瞻基一点也不怕,这件事他可是早就想做了,但是以前他不能插手朝政,妄自提出改革就是僭越。
    如今朱棣一心西征,想要在死前留下不世功绩,赢得身前身后名。
    他要是西征,肯定是自己的父亲朱高炽监国,指望他一个面团想要控制住朝廷这些老奸巨猾之辈只是梦想。
    朱瞻基想要插手朝政,就必须要得到朱棣的同意,所以这个险不得不冒。
    反正大不了就是被骂几句,他也不会损失什么。至于打板子,别看朱棣说的厉害,心里才舍不得呢!
    他开口说道:“就以南洲开发争夺为例,这几日朝堂之上你争我吵,比菜市场还热闹,可真是让孙儿看了一处好戏。但是孙儿想问问,他们吵了三日,到底又多少话是真正在议题上的?因为南洲的利益,他们互相攻讦,从南洲的开发能扯到对方娶了悍妇,生了一个纨绔子弟,亲族在老家霸占良田。
    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情,到最后变成了人品的质疑,道德的质疑,能力的质疑。我很想问问,如果对方真实十恶不赦,那朝廷为什么还会用他,如果只是胡乱猜测,故意抹黑,为什么朝廷不依法处置诬陷一方?
    还有,南洲的开发跟一个大臣的能力有关,但是跟他母亲是再嫁之妇有什么关系?跟他上了青楼有什么关系?只因为一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就要质疑一个人的能力,质疑一个人几十年的发展经历,这是什么道理?
    还有,到底是谁给了他们可以质疑对方人品的权力?为什么没有人来制止,而任由这样的事情每天重复发生?朝廷的朝会这到底是在议事,还是在进行道德评判?
    一个个大臣如同泼妇一样,吵赢了得意洋洋,吵输了无脸见人。一件事情本来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却因为这种道德品质的衍伸,甚至是一些无关的事务的影响,一直得不到有效的处理,这种方式对吗?”
    朱棣一下子被朱瞻基连番问题给弄懵逼了,等到朱瞻基的话音落下,他才有些不自信地说道:“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的吗?想做事,先做人……”
    “皇爷爷,这是两码事。道德品质是一个人生存的基础,固然重要,但是不能什么事都跟这个扯在一起。朝会议事乃是朝廷治理天下的中枢,更应该就事论事,而不是无谓攻讦。所以,想要朝会有效率,就必须制定相应的规则,将大臣们的话都约束起来,不能脱离控制。前宋新旧党之争的例子,还不够让我们警醒的吗?”
    鼻涕宋的文化发展,的确是中华历史上的光鲜一页。但是这个畸形的政权,从一开始就四肢不全,成为了唯一一个没有内乱,而被亡国的政权。
    文化的繁荣导致了儒家的兴旺,整个宋代的历史,可以说就是一部党争史。
    朱棣当然也明白这些,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笑道:“你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今天既然说到了这里,想必也应该有了谋划吧?”
    朱瞻基并没有在他面前隐瞒的意思,跟站立在一边的孙林说道:“去将编号丙019的文档拿来。”
    孙林看到朱棣点了点头,这才悄声退了出去,然后找到了值夜的刘万,询问关于丙019的文档。
    朱瞻基每次遇到什么事,都喜欢总结一番,他最先接触的是军权,所以关于军队的改革,都是以甲编号,经济外交是以乙编号。
    内政方面他接触的很少,写的东西以丙编号,写的也不多。
    这些资料都是李亮和刘万保管,并没有交给咨情司,只有一件事,或者一项政策可以拿出来的时候,才会交给咨情司。
    不一会儿,孙林拿着一份不厚的牛皮纸袋装着的文档进来,朱瞻基亲自打开,然后递给了朱棣。
    朱棣接了过来,看到当先一页上面,写着《大明朝政议事法则》八个大字,内心登时有些期待起来。
    (原本想要加更的,但是今天晚上有事,怕更新不了,所以拖到今天更新。我继续努力,争取睡觉之前能再写六千字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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