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入冬月,陇上已是酷寒,天地之间草木凋零,鸟兽喑声,就连平日众多纵横于途的杂胡强梁都渐渐销声匿迹,也使得这一片苍茫天地一派肃杀。

    冰封的河川上,有两路人马各从东西而来,汇合于一处河湾。

    “冰雪封途,还要有劳季子劳苦奔行传讯,实在惭愧。”

    西面自金城方向而来的这一路行人便是凉州另一路人马,为首一名中年人年在四十多岁,内着戎甲,外罩皮裘,正是凉州张骏麾下中坚将军宋辑,彼此距离数丈,宋辑便抱拳施礼。

    至于东面的来客,则就是早前奔赴三阳川的李弇,他此前便受宋辑托付东行窥势,待到天水境中形势略有稳定,便归来报讯。

    彼此行至近处,宋辑先一步落马,而后示意随员上前将李弇搀扶下马。

    李弇下马之后同样抱拳施礼:“道御兄托我以事,岂敢怠慢。更何况今次归行,也并非全循私情托付。尚未敬告道御兄,愚已伏拜行台沈侯帐下,暂为奋武别部护军,今次归行,也是奉沈侯所命,招募乡徒义士东向受命,以壮王事。”

    或是因为天寒的缘故,宋辑脸庞本就有几分僵硬,因此当听到李弇这么说之后,其脸色变化便也尤为的明显,先是愕然,及后又是惊讶,之后才又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愤怒、忧虑并失望诸多情绪糅合在一起的表情。

    良久之后,宋辑脸上才勉强挤出几丝生硬笑容:“季子何以……唉,我也不知该要恭喜你,还是叹息自己无幸再与陇上良人共事一处。”

    李弇闻言后则正色道:“道御兄此言差矣,王命再播陇上,不独我等陇民振奋喜极,河西之众自张州主以降应该也会大感慰怀。我等边民,所渴者无非王道威行,胡丑逆迹,乡土承平。如今并为王事尽力,自是同道携行。”

    “是、是,倒是我失言了。”

    宋辑闻言后,脸色更流露出几分尴尬,摆摆手掩去几分不自然,而后又说道:“郊荒风寒,还是归营再叙。”

    金城久在凉州治下,城池保全倒是完好,内外多晋胡荫附之众,随着宋辑率部入驻,半座城池都被划作大军驻扎所在,足足有万余众。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这一首关中民谣,讲的就是这一段时期陕西之地的生民处境。关中久乱,血流成河,陇上同样纷争不休,但唯独凉州在这一时期内免于大的动乱,独享安乐,所以大量的关西人士逃亡凉州避祸。

    河西之地虽然偏安,张氏数代经营也卓有成效,但此境终究根基太薄,没有太大的潜力。否则张氏经营数代几十年的光景,不至于连一个陇上都还不能迟迟纳入治中。

    至于凉州今次投用于河南的兵力,前有张瓘将近十万众,后有宋辑万余众,看似数量极多,但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晋、胡依附之众,或者干脆就是在陇上就地征发,真正归属于凉州州府的兵众,甚至不足万余。

    这也是陇上兵事的特征之一,看似势大凌人,实则全靠骨干支撑。乡势早年自称凉王的陈安,最盛时号有十数万众,兴起的猛烈,败亡也猝然,全凭一口气势,一旦败象稍有流露,那些依附而来的乌合之众便会飞快散去,并没有什么成熟有效、勒令约束这些部众的手段。

    两方人行入营中,各自落座之后,宋辑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依季子所见,今次西进之王师,果真值得大愿托付?”

    宋辑真是感觉匪夷所思,李弇原本还是受他所托东行窥望,结果走了这一遭,李弇赫然已成王师护军,这转变之大,实在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我其实也不知该要如何自述所见所感,但今次西行之王师,确是不同已往。将士悍不畏死,士气凌云冲霄,此等气象若还不能成事,慑服陇上群胡,那真是天灭我诸夏冠带,令人绝望,痛不欲生!”

    李弇阅历也堪称丰富,经历过陇上最动荡的时期,也多见精勇、凶悍之徒,但这一次所见王师之风貌,扔给他一种耳目一新、击节赞叹之感,尤其那种力杀万军之众、仍能悍不畏死直冲纷乱战圈的壮烈,已经不仅仅只是军士精勇凶悍能够述说。

    类似的悍气,陇上这强梁林立之地不是没有,但往往都是恃强而虐、脱不了一个暴亡的结局。可是这一支王师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凶悍之余、不乏节制,攻伐时悍不畏死,静默时令行禁止。

    “这是一支真正王者所御之精军啊!”

    如果说这一支王师与陇上强梁最大的不同,李弇觉得是那种最基本的战斗理由,这不是一群由欲望和暴戾所驱使的暴徒,而是由意志和使命所凝聚出来的强军:“其军势盛态,远非言语能尽,若道御兄能往亲见,应有更多感念。”

    听到李弇给予这支王师如此高的评价,宋辑也是大感惊讶。其实他的消息渠道不独只有李弇这一条,另有许多斥候外派,包括许多相好的陇上势力也都有消息传递,其中不乏讲起这一支王师军队的强大。

    但诸多讯息,都不如李弇面对面向他讲述时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根本掩饰不住的惊叹。

    他与李弇私谊不浅,也多知其人才力,因此对于李弇所言便更重视得多,同样也更加有些不能接受。凉州同样不乏精兵,尤其在永嘉之乱的前后,当时州主派遣数路人马驰援中州,凉州大马威名赫赫,都是一场场战斗打出来的战绩。

    可是现在听到李弇对这一支王师的评价,很明显是觉得他们凉州精锐在这一支王师面前同样不可相提并论,这就让宋辑有些无法接受了。特别李弇旧年也曾从事州府,现在却又转头义无反顾的投靠王师,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这一看法,而非仅仅只是流于虚辞的夸赞。

    一时间,宋辑心中也是充满了好奇,真的想亲眼去看上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军容气质,居然值得李弇如此夸赞追随?

    但这念头很快便被他自己打消了,因为他深知眼下不是继续东行的良机。张瓘那个蠢物贪功妄为,暗使降将率部阻拦王师。

    这一做法不能说是错,毕竟凉州对陇上垂涎年久,若能趁机兼并,得到陇上源源不断的兵士补充,凉州实力将会成倍陡增。可问题是,既然做了就该做的彻底些,现在非但没能阻止王师上陇的步伐,反而成全其威名,这就让凉州方面变得被动起来。

    其实早在李弇到来之前,张瓘便屡屡传讯催促宋辑东行,而宋辑也早在大半月之前便抵达了金城,始终在此徘徊不进,就是不愿去帮张瓘收拾那个烂摊子。

    这也不能说他是心胸狭隘,独善其身,实在张氏兄弟今次攻略河南,许多作法已经让他们这些凉州老人多感齿冷。

    张氏外来门户,能够在凉州立稳,少不了他们这些凉地豪门鼎力相助,可是张家立稳之后面目便陡然一变,特别是张骏并其叔父张茂,对于凉士的打压更是毫不掩饰。

    像今次的陇上作战,他们凉士几乎尽数被排斥在外,现在张瓘做了蠢事,宋辑也实在没有理由去帮忙分担。而且他也实在没有好的方法去应对,一旦贸然东进使得彼此矛盾彻底激化,将更加没有寰转余地。

    沉吟许久之后,宋辑才开口道:“季子今次一行,依你所见未来陇边局面又会如何?”

    他虽然有些不悦李弇投靠王师的行为,但对其才力还是颇为敬重的,因此也想听听李弇的看法。

    “我早前不过陇上野人,守户豚犬罢了,又能有什么势力识见。但若只是私下闲话,我真觉得州府今次进于河南,其实还是略有轻率。陇上所以势变,根源本不在此,而是因为中州王师西征……”

    李弇的意思很明显,河西、陇上虽然毗邻,但河西根本就欠缺搅动陇上局势的实力,所趁的无非是东面势变的波及,从这一点而言,河西虽然略有基础,但从实力上来说,与占据中州精华之地的洛阳行台根本不在一个等级。

    “张氏州主诚是边中伟士,能够庇护一境不受戕害,无愧盛誉。陇上所在,周回蜿蜒,山川绵密,乡宗自守之余,更有群胡诸夷遍及沟岭,纵有强士,得据一时,若无英主,终究难久。如今王命宣威,陇士振奋,张氏州主勉强东来,所为者何?”

    李弇这一番言论尚还含蓄,虽然承认张氏善保凉州的功业,但也觉得其才力至极大概也只在一州之内,别的都不说,单就他自己经历而言,可见凉州并无更大的包容力。

    强取陇上或能得于一时短利,但陇上这些豪强却非张氏能够驾驭得了,到时候很有可能祸变连连,反而会令凉州原本还有可夸的一方安宁都荡然无存。

    “窦融故事诚然可效,但隗嚣暴亡也实在可诫啊!”

    两汉之交,窦融善保河西,隗嚣争雄陇上,光武中兴,隗嚣遭到了诛杀,而窦氏则归化入国,这一则旧故事,又与当下的局面颇有几分类似。

    凉州张氏保于河西,未尝没有效法窦融的意思在其中,可是在李弇看来,随着张氏自立年久,已经渐渐失去这一点初心,若再强争陇上,结局或要靠近隗嚣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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