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抓捕到一众羯国贵胄之外,奋武军在财货方面的缴获也颇为可观。

    羯国目下虽然百业萧条,诸用匮乏,但那是在军需民用方面。

    其国毕竟曾为北方霸主,先主石勒本身就是从盗匪其家,趁着汉国内乱攻破平阳,之后又在平阳彻底剿杀汉赵刘曜的残余实力,可以说是继承了汉赵大部分的遗产。之后的石虎,同样是一个横征暴敛、无所不用其极的主君,对于民财的搜刮有增无减。

    当然无论是羯国的分裂内讧还是几次大败,都极大的亏空羯国积累的元气。但若是讲到那些不易消化的珍货器物之类,羯国的储蓄之丰厚,远非势大未久的洛阳行台能比。

    河北之地原本就诸多领先于江东,永嘉之祸,中朝资财特别是河洛之间多为汉赵掳掠,之后辗转又入襄国。

    乱世之中,这些珍货并不利于流通于世道之内,哪怕是发散于外用于激励士气,对于那些普通的兵卒而言,也完全不及钱帛粮谷来得更加直接。

    甚至早在奋武军冲进建德宫前,那些先一步行入的凶徒们哄抢最多还是那些陈设的华服、丝缎之类,至于各种礼器珍货,所取反而不多。毕竟他们只有一双手,负重有限,自然要哄抢自觉得最珍贵的物货。

    因此哪怕在历经祸乱甚至连主人都不知换了几茬,这些珍货反而得以保全下来。沈云就在单于台中无意踢翻了一个盒子,竟从里面滚出来大大小小十多个章玺,仔细辨认才知,竟然是中朝武帝司马炎时御用之物,却只被当作寻常器物,随意摆在单于台中木架上。

    沈云哪怕再迟钝,也明白这些章玺意义之大绝不限于器物本身,所以趁着对面羯军暂时未攻之际,下令兵众们轮番休养并搜索台阁宫苑,将大凡稍具古韵的禁物礼器俱都搜罗集中起来。

    单于台是羯主处理诸夷事务的阁台所在,而沈云他们此前来路的西六宫,则更本就是羯主石虎于建德宫的居所,当中所存放摆设的器物之繁多并珍贵,可想而知。

    即便不言那些有着中朝传承意味的禁物利器,单单珠玉珍器便数不胜数,明珠都是论箱、金玉更是扎堆,就连已经被乱卒凶徒们哄抢过一番的丝缎锦帛,都还剩下满满几座大仓。

    羯国百业凋零,市易更是荒废,羯主哪怕无所不用其极的网络搜索这些珍货,也只能堆放在仓库中吃灰,并不能将之变现为军国急需的钱粮器杖。由于没有变现的渠道和市场,从这方面而言,这些珍货在羯国就是价值有限。

    但若这些珍货能够运送回洛阳,通过鼎仓、通过互市、哪怕仅仅只是酬功分赏,只要能够流入市场,能够获得的利润之大,也足以令人惊叹。

    但之后清点收获越丰厚,沈云的心情便越纠结。因为他明白,单凭他眼下这些兵力,哪怕收获再多也仅仅只是理论上,实际上他则根本就带不走这么多的物货。

    即便是将西六宫那些宫人、侍者俱都聚集起来,帮忙载运货品,且不说这些只是寻常人服不服从管束,就算是人的方面不考虑,之后的撤退队伍也必将庞大臃肿,行动缓慢,丧失最重要的机动力。

    如果说沈云之前思虑没有这么周详,后事不论,先抢了再说,但是之前他便亲眼见证羯国皇子石宣是怎样的先胜后败、从志得意满的顶点一下子便跌到大败亏输的境地,前车之鉴,沈云又怎么会忽略。

    如今的襄国城内,虽然混乱不堪,那是因为已经没有了稳定的秩序和强大的权威。但其实襄国本身的力量还是非常可观,无论是禁卫在城南挣脱出来,还是那些权豪部曲冲进宫苑,哪怕仅仅只是那个太子石邃若敢死命进攻单于台,都足以让沈云这一路奋武将士深陷苦战不能自拔。

    “头疼,真是头疼!”

    北行之前,沈云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因为功劳大得拿不动而愁困不已,因是整个人也变得有些焦躁。

    事到这种关头,其实无论任何人身在沈云这个位置上,都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他们所以有此优势局面,并不是因为自身有着绝对的优势,而是建立在对手自乱阵脚的情况下。可一旦对手恢复稳定,或者外界有强兵增援而来,眼下的优势只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事到这个关头,也不得不说沈云出身江东豪宗给性情带来的好处,那就是并不过分斤斤计较于寸丝寸帛的得失。

    趁着东六宫的羯国太子石邃还没有决意再次向单于台发动猛攻,沈云便驱令那些被聚集拘押起来的宫人们,打开那些存放丝缎之类货物的仓舍,将其中货品尽数搬运出来,于单于台与东六宫之间堆叠起数道高达丈余的战壕,中间又堆填以珠玉之物。

    此刻早已是日上三竿,绚烂阳光挥洒而下,照射在这些材质特殊的战壕上,顿时闪烁起一层近乎梦幻的光辉,无论什么人被此吸引,俱都要入迷得挪不开眼光。

    “于八若知老子今日如此豪奢,之后会不会克扣我奋武资饷?”

    尽管本身已经有着大义舍财的觉悟,而且哪怕就算是如此豪奢堆设,其实所耗不过西六宫仓储堪堪三分之一,但是眼见这一幕之后,沈云也是忍不住的捧心跺脚哀叹,哀伤于自己实在太败家。

    石邃麾下的东宫力士们虽然没有继续向单于台发动进攻,但也都围绕于周遭警戒对峙。眼见敌军摆设出如此阵仗,心底里那股贪婪便再也按捺不住,无需兵长驱令,便三五成群向此冲来,准备哄抢财货。

    昨夜冲入宫苑十分顺利,奋武军的配械特别是箭矢倒也大多数保存下来,此刻各据制高点引弓攒射那些贸然上前的敌人,很快在第一道金光闪闪的战壕前便有足足近百羯卒被射杀。

    大概是主将豪迈,也让这些奋武将士们一个个视钱财如粪土,引弓攒射之余,还有兵卒竟然将那些打磨或铸造得棱角尖锐的金玉器物当作投矛使用,竟然也直接砸死数人。而这一幕落在沈云眼中,更让他已经心疼的麻木的心再迸出一丝血,有气无力的摆手叫好。

    单于台附近的举动,早就有人飞报给羯国太子石邃。当得知自家财货被敌军如此糟蹋挥霍,石邃也是气得暴跳如雷,但他站在宫墙城头,眺望襄水北岸那些游走不定的权豪部曲们,一时间也难痛下决断先杀窃据单于台的敌军。

    “殿下大喜!财帛之类,谁人不爱?贼军却视此若无,可知毕竟贼势弱小,舍财而求生!若能旗鼓猛攻,先灭门内之敌,之后再请皇后陛下诏慑外扰,局面未可称坏!”

    那个中庶子李颜,此刻手捧着昨夜被石邃失手刺伤的手臂,一脸喜色的进言道。

    石邃虽是刚愎自用,但这会儿城内局势之混乱早已经远远超出他能处理的范围,听到李颜这么说,小作沉吟之后眸中才渐有定色,返回头来拍拍李颜肩膀说道:“果如卿言,此乱之后,我必厚赏大功!”

    被石邃拍了几下,不免牵连到臂上伤口,李颜这会儿吃痛之下,脸上的谄笑都有几分扭曲。

    一旦有了定计,石邃也并不再拖延,喝令城头这一部分守卒严禁外军靠近宫苑,之后便匆匆向后宫而去,准备痛歼宫内那一路敌军。

    目下石邃手中兵力,尚有两千多东宫力士,随着天亮之后,昨夜那些分散掳掠的凶徒、义从们也不乏返回,还有负责围攻小漳城石宣残军的胡部义从也有一些正向建德宫而来,实力也在逐渐的恢复中。

    返回皇后宫后,石邃便见皇后的宫人们将门户俱都死死以身塞住,对他充满警惕。他此刻也来不及计较这些,直接召集麾下力士并一部分义从,合共三千余众,绕过建德殿,直向单于台杀去。

    虽然早有部下兵卒汇报,但是在看到他父子竭力搜罗的那些财帛物货竟被敌军如此糟蹋丢弃,石邃仍是忍不住的怒火上涌,持剑大吼道:“给我冲!杀光这些狗胆南贼,阁台周遭财货,诸军可半取为赏!”

    石邃一声令下,周遭兵众们便怪叫着直向对面财帛之物搭建成的战壕冲去,也说不准究竟是军令威严还是财帛动人。

    丝绢之物本就轻薄,哪怕有着金玉重物镇压,又怎么比得上土石建造的壕堑坚硬。羯国这些红了眼的卒众们一番猛冲之下,那些财帛搭建的战壕墙壁自然一冲即垮,根本就没能造成丝毫有效的阻拦。

    至于战壕之后那几百名奋武军卒,此前箭矢便已经耗费不少,此刻哪怕齐齐攒射,也并不能形成有效压制数千人冲阵的规模,因是只能各自离开据点,直向单于台冲去。

    类似的战壕,单于台外一共搭建了五道,其中两道被羯军一轮冲锋便撞到。但之后羯军却并没有继续冲击,原本的冲阵陡然四散开花,各自哄抢那散落在地、俯拾皆是的金玉丝帛。

    李颜不可谓不聪明,能够看得出晋军舍财求命的内情,但正如他所言,财帛之类,谁人不爱?沈云所以摆出如此架势诱敌来攻,拼的就是他奋武勇士军纪较之羯军要更加严明!

    原本气势恢宏的冲杀,结果却是虎头蛇尾,羯军终究还是没能无顾而冲出晋军摆出的金钱大阵。

    随着沈云一声令下,早已经阵列单于台前的奋武将士们纷纷将火种投掷向前,不旋踵,汹涌的大火便在单于台前燃烧起来。

    那些轻薄的丝帛之类,可谓是沾火即燃,但就算如此,那些羯军将士们仍然没有在第一时间退出,前推后攘,想要赶在大火蔓延及身之前抢救出更多的财货。

    “杀,杀光这些晋贼!”

    大火对面的石邃,此刻已经是愤怒得无以复加,若非身畔亲兵死死拉住,只怕他自己便要冲过火海、杀向这群该死的晋军!

    然而无论他咆哮得再怎么凶狠,响应他的却寥寥无几,一群只知匹夫斗狠的东宫力士、加上一群军纪败坏的义从与罪卒,在此刻这种情况下,耳中若还能够听到军令并且奉行,那才真是见鬼了!

    “冲!”

    单于台前沈云同样一声令下,之后便率先冲向前方。

    丝帛之类确是易燃,但也不耐久烧,而单于台周边都是砖石建筑,火势也并没有大规模蔓延开来,当沈云他们冲杀至前时,大火已经开始消退,地上只留下红芒隐露的灰烬,而羯卒们却还在灰烬中翻捡着灼伤烫手的金玉器物。

    于是,又是一番屠戮!那些杂乱的羯卒们,也如之前的财帛战壕一般,丝毫没能给冲杀的奋武军造成丝毫阻挠,但是他们人不如物,却没有焚烧自身阻拦敌人的觉悟和能力。而战阵后跳脚大骂的石邃,如果不是被见机得早的亲兵拥从后退,险些没入奋武军的冲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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