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裳第一次正面看着方醒,认真的道:“若是十年前,老夫敢与你并肩,如今却垂垂老矣,子孙拖累,兴和伯,最终的大明是什么样的?告诉老夫,百年后老夫会在坟头上看着大明…..”

    两人之间的谈话完全没有涉及道统之争,当看到王裳那双老眼中的泪水时,方醒心中一震,想起了沈石头禀告的事。

    “大明…...”

    方醒在思索着,思索着自己理想中的大明会是什么样的。

    太阳跳出了地平线,看似缓慢,实则很快的挣扎着出现。

    阳光挥洒在济南城中,也挥洒在大明湖上。

    大明湖畔,雀舌站在湖边,身后一个女子在低声说道:“姑娘,杨彦供出了许多人,外面骂他的人多不胜数……那些人说了,杨彦怕是活不成了。”

    雀舌微微侧脸,避开了第一缕阳光。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玉般的肌肤上恍如透明。

    她微笑道:“不能救吗?比如说…….我出钱赎罪……”

    她身后的女子乃是媒婆一类的人物,三教九流都熟悉,所以也想做成雀舌的生意,但……

    “姑娘,哪怕是布政司,我也能去找人说话,可……”

    “兴和伯吗?”

    “是,那人号称魔神,谁敢惹他?他要弄死谁……姑娘,放手吧,你已经对得住他了。”

    眼前这个如朝露般鲜嫩的女人啊!

    女子摇摇头,觉得雀舌痴情太过。

    “姑娘,情深不寿啊!”

    雀舌点点头,微笑道:“多谢你了,这是些辛苦钱。”

    女子摇摇头,推拒道:“事情没做,只是来说几句话,我却不会收钱,不然传出去我李二娘就没脸见人了,告辞了。”

    女子转身离去,雀舌冲着她的背影福身。

    她缓缓起身,然后回到船上,再出现时,已然是打扮了一番。

    地面蒸腾着水气,空气中仿佛多了一层水雾。

    “大明该是如这朝阳初升。”

    方醒起身走到门口,一夜未睡,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那种温暖。

    然后他回身道:“四民……恕我直言,所谓四民,这是帝王在给自己挖坑,最终埋葬他们的也是这个坑。”

    “帝王要讨好那些人,要用那些人来钳制百姓,成为一个盘恒于百姓和帝王之间的阶层。先生,这个阶层已经开始腐烂了。”

    “他们压着百姓,而百姓就是弹簧,弹簧就是一种压的越重,反弹就越重的东西……当这根弹簧触底反弹时,先生,那就是一场大火,一场燎原大火!”

    “我希望看到的大明,道路畅通,百姓可自由迁徙。他们富有主动精神,不会怯于出外闯荡。他们要保持着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并愿意去探究。”

    “而官吏,他们只是在管理,一层层的下来,强有力的监督和严苛的律法才能保证他们不敢贪腐,不敢鱼肉百姓,大明需要的是做事的官吏,要有开拓眼光的官吏。”

    王裳摇摇头,说道:“贪如火,遏制不住。”

    方醒微笑道:“所以才需要强有力的监督。”

    “大明应当是对内施行仁政,对外敢于强硬,审时度势,若有挑衅,召之能战,战之能胜,布威于异域。”

    王裳目光复杂的看着侃侃而谈的方醒,心中却想到了前秦,那时候的帝王将相俱是野心勃勃,征伐不断,最终一统华夏。

    可大明……

    方醒的脸上仿佛在散发着光晕,疲惫消散无踪。

    “大明必须要保有对未来的目标和渴求,要勇于去探索未知,不管是水底还是地底,或是……天空。”

    “天空?”

    “对,天空。”

    方醒指着顶上说道:“未知导致神话和愚昧,那么我们就去探索它,让它在我们的眼中无所遁形。”

    此时的天,除去皇帝之外,就代表着未知和敬畏。

    华夏的传统中,天就是至高无上的,不可探索的,于是崇拜。

    他笑了笑,说道:“比如说一出现什么天灾人祸就归咎于帝王失德,来颗流星就吓得满朝恐慌,您觉得合适吗?”

    王裳说道:“这些哄不了那些明白人,兴和伯,大明……老夫不知道你所描述的大明能否实现,不过……你想让老夫做什么?”

    “驳斥他们!”

    方醒目光炯炯的看着王裳,说道:“先生,我一直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弄一份类似于邸报的东西。

    “邸报?老夫倒是看过不少抄本。”

    王裳不知道方醒想干什么,但却有些警惕。

    “写什么?”

    朝中的邸报发下来之后,会有人抄写传送,然后就扩散开了。

    “方某准备取名为见明报……主要是写些时事文章,可驳斥,可赞赏,嬉笑怒骂皆为文章,方某诚心请先生出山,并保证不会强加什么。”

    见明,你在大明见到了什么?

    我在大明经历了什么!

    ……

    王裳想了想,他的老妻已经在门外出现几次了,只是见两人在静坐,这才离去。

    良久,王裳苦笑道:“罢了罢了……”

    方醒起身拱手道:“多谢先生,回头方某会让于谦来细说。”

    事情的顺利让他有些意外,王裳却没有避讳这个,直接说道:“老夫窘困良久,家中的孩子也受了老夫的牵累,想来惭愧。兴和伯,老夫乃是儒学!”

    他正色看着方醒。他直说自己生活窘迫,想为稻粱谋。可骨子里还是被压抑的想反弹,于是才一拍即合。

    方醒也正色道:“道不同,但志向一致,为何不能求同存异?”

    王裳抚掌笑道:“正当如此,正当如此!此事老夫便接下了!”

    方醒躬身道:“化笔为刀,嬉笑怒骂,任凭先生。”

    王裳起身相送,两人边走边说着这份报纸的事,等到了大门口时,王裳的三个儿子也来相送。

    这是礼貌。

    方醒微笑道:“几位世兄英姿勃发,当能承接先生的衣钵,本伯拭目以待!”

    王裳的三个儿子都只是拱手,却不见喜色。

    方醒暗自夸赞着,然后告辞。

    才走出门外,就见几个大汉正在和方五等人对峙。

    “草尼玛!这是济南,王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皇帝老子来了也没二话!”

    一个大汉冲着方五骂道:“滚!不然今日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拳头!”

    另一个大汉从怀里摸出短刀,说道:“别以为你们能佩刀就了不起,这事济南府的都知道,布政司衙门都不敢管,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先前那大汉也是冷笑道:“今日咱们要扒了他家的墙,谁敢拦着,除非是兴和伯来了,不然谁挡就打断谁的腿!”

    方五愕然,家丁们都有些吃惊。

    方醒回身看着门内的王裳,眼中有探问之意。

    王裳别过头去,眼睛眨巴着,然后说道:“老夫……却从未欠人钱财,难……啊!”

    一股巨大的悲哀让方醒躬身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您才是这话的见证者,方某惭愧!若是方便,此事便由方某处置了,可好?”

    对儒家的见解不同,按道理是常事。

    可王裳以前却骂过士林风气,说是自己宁可像条狗般的活着,也不肯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厮混!

    于是他就被孤立了,周围人的孤立倒也罢了,可他的学生们也渐渐离去,原因大抵是受不了这种孤立。

    于是他就成了一个孤独的斗士。

    而他的家人也受到了牵连,只有一个在外地为官的儿子侥幸躲过,其他三个儿子都只能另寻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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