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大明宫以南的永福坊和兴宁坊,是一个成片的建筑群,开元初年,这里被僻为成年皇子的开府之所,称为“十王府”,后来随着成年人数的增多,规模越来越大,又被称为“十六王府”。

    其实,无论是十王府还是十六王府,都不足以概括它的规模,因为到开元末年,李隆基一共生下了三十七个儿子和二十九个女儿,除去七个早夭的,活到成年的足有三十个,这个比例在华夏数千年的帝王史中也是很罕见的。

    到了天宝十一载,这个数目不光没有减少,还有渐渐扩大之势,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有上百个皇孙,就连曾孙都接近了三十,假如没有那场变乱,他对大唐生育率的贡献,无人可出其右。

    这一带,对于25岁的李俶来说并不陌生,在他的父亲被立为太子之前,曾在这里住过十年,恰好是其长子李适目前的年纪。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庆王府,也就是原来的郯王府,位于永福坊的最头里,因为它是皇长子李琮的赐邸,做为诸子中第一个开府之人,占地也是不小。

    作为子侄辈,吊唁自然是少不了的,在这个比较特殊的时期,一切都要以低调为主,这是自家父亲和祖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们也自当遵从。

    因此,才会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棂梓已经入葬,过府与几个同辈的堂兄弟凭吊一番,把礼数补上,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只不过,当李俶看到被飞龙禁军团团围住的庆王府时,顿时感觉到,他们选的这个时间,还真是特殊。

    天子来了。

    李隆基与他们一样,也是选了棂梓出府后才过来的,坐在空荡荡的灵堂里,他还能记起自己第一个儿子出生时的场景,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父亲顶着皇太子的虚名,战战兢兢地活在有史以来,最为严厉的母亲眼下,而他们这些孙儿,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尽管有时候,祖母会表现出一些慈爱,甚至是欣赏,但这并不妨碍她面无表情地处死了孙儿的亲生母亲,从他记事开始,权力就在心里牢牢地扎下了根,长安城里的腥风血雨,有如家常便饭,虽然令人恐惧,却也让人成长。

    历史有时候很无奈,在他之后的连续几代帝王都是长子接位,却再也没有出过一个强悍的继承者,甚至让宦官爬到了头上,皇室的幸运也许正是国家的不幸。

    李隆基的这个长子,很幸运地躲过了所有的风波,平安地渡过了他的一生,实际上年过五十才去世,也算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很多时候,对于一个父亲而言,第一个总是有点特别的,也是记忆最深的那一个。

    当李俶和李适被高力士带进来的时候,李隆基原本就不多的哀伤一下子茫然无存,看到这个年轻的孙儿,顿时就让他想到了长子成年的情景。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长子分府时,前来谢恩时的那一幕,也是这般英气逼人,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孙儿偕长男,与大父见礼,大耶耶安。”

    李隆基的嘴角微微翘起,经历过开元后期那场宫变,所有的儿子无不是谨小慎微,其中犹以被封为太子的三子李亨为最,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看着竟然比自己还要老,背也佝了,须发也白了,说话连个大声都不敢出。

    这样一来,宫闱倒是平静了,却变得好生无趣,如果不是有了一朵解语花,四十年的帝王生涯,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可奇的是,看着闷葫芦似的一个人,却生了个伶俐的孙子,在过百的皇孙中,能让李隆基记住名字的廖廖无几,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眼前这一位,难怪宫内外时有传言,太子之位历经风雨而不倒,实是因为有这位皇孙。

    至少现在,能让李隆基从老年丧子的哀痛中缓过来,这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的,他的目光在孙儿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又转到了边上的小儿身上。

    “好了,都过来吧,这是适哥儿?这般大了。”

    十岁的李适不是头一次见这位曾祖了,反而没有他的父亲放得开,被李俶牵着手走到李隆基的面前,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全无一般孩童的灵动。

    “大耶耶好记性,正是改元那一年出生的,你一高兴,就赐了一个‘适’字,孙儿都没这般福气呢。”李俶笑嘻嘻地答道,一付承欢膝下的小儿孙的做派。

    “十岁了啊。”李隆基点点头,指指正当中的牌位:“好孩子,去给你们大伯致个礼。”

    十岁是个比较尴尬的年纪,抱着不合适,有心逗几句,又一付小大人的对答,李隆基顿时熄了考校的心思,这一类的子孙多不胜数,有什么特别的。

    等两人一丝不苟地完成了祭礼,便顺势留下来陪着李隆基说话,因为情况特殊,笑话是不好讲的,李俶捡了些城中的逸闻,家中的琐事,既不显得平淡,又不过份失礼。

    “......那王十三郎素有些才名,又是永叔出面相邀,孙儿便走了一遭,只饮了两杯素酒,看了几支歌舞,禁夜前就回了府,阿耶非说我声乐自娱,禁足了一个月呢,连初七那日和回鹘人的马球赛都没能瞧上。”

    “平康坊又是什么好去处,值得你叫撞天屈?”李隆基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冠带,等着他说出下文。

    “孙儿哪里知道嘛。”李俶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摸着头说道:“他们都在说,那曲儿极是难得,是楼中东家花了重金从大食请来的,只演三晚便罢,一听之下自然来了兴致。”

    “什么了不得的歌舞?如今咱们与大食已经有了盟约,哪里就请不到了,那是诳你呢。”说到歌舞,李隆基有着强烈的自信,有些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既是花了重金,怎么只演三晚,莫非是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李俶摇摇头:“此事孙儿也着人打听过,听闻是坊中下了禁令,近日不得喧闹,不独是他们这一处。”

    李隆基的表情一滞,眼神也不知不觉凌厉起来,李俶毫不在意地与他对视,目光坦然,就像是一个拿着功课与长辈邀功的孩童,让他无论如何也狠不起来。

    就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儿,李隆基终是无奈地摇摇头:“你这只精猴儿。”

    帝王的心理很矛盾,一方面他需要臣子俯首贴耳,包括自己的子孙,另一方面,又希望儿子能干,在自己百年之后,能担得起江山社稷,当这种矛盾无法调和时,就会不自觉地将希望放到下一代,儿子不行还有孙子嘛。

    “孙儿顽劣,常常惹得阿耶生气,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因此,才会时时教导大郎,莫要学他爹爹。”

    李隆基被他说得一笑,拉过李适的手:“怪道,这孩子,竟然与他耶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难为你还知道错,便罚你去做一件事。”

    “请大耶耶吩咐。”

    “高力士。”李隆基叫了一声,不知道躲在哪里的心腹内侍立刻现身出来。

    “老奴在。“

    “去寻一只上好的玉如意,着广平王拿去赠与持盈法师。”

    高力士轻声应下,亲自上前将两人引出府去,踏出府门的那一刻,李俶只觉得背上一凉,原来后衫已经湿透了,被风这么一吹,顿时觉出了冷意。

    方才这番试探,没有任何铺垫,甚至没有一个台阶或是退路,实是险到了极处,因为李俶并不知道天子今日驾临庆王府,完全是临时起意,好在意图虽然被看穿,却没有引起猜忌,还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冒些险也是值得的。

    这便是本朝与女帝朝的区别,同样的情况下,同是孙儿的李隆基,是断断不敢在祖母面前耍这种小心眼的,窥探天子心意,是臣子的大忌,爷孙也不会例外。

    为此,他赌上了二十五年的宠信以及。

    整个太子府的全部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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