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日短,分别时长。文远方夫妇归期在即,楼香福老太太千叮咛万嘱咐: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临别的前一天下午,楼香福见周嘉宏到田里去忙乎了,便神秘兮兮地把诸玉良叫到自己的卧房,并关门上栓。

    只见老太太从床头柜里取出一只雕有精美图案的木盒,然后用一把铜钥匙将它打开,再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小的青花布盒。

    “这是一个羊脂玉弥勒佛吊坠,是我婆婆也就是元方奶奶的陪嫁,东西有些年头了。我怕干活时弄坏了,这辈子也就挂过几次。我现在把它交给我的小囡,你就贴身挂在脖子上,除了洗浴平时就不要摘下来。”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取出挂件要给小媳妇戴上。

    “不不不!这个传家宝还是留给大嫂吧!姆妈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配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大嫂为文家作了那么大的贡献,而我什么都没做过……所以不能收。”诸玉良站起来忙不迭地推辞道。

    “傻小囡,这是姆妈的心意,你不收下我要勿开心的。你大嫂人是个好人,但脾气像糯米汤团那样,凡事都没有主见……我在人家面前夸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但实际上是我老太婆护了她一辈子啦!”老太太的表情颇为复杂,让诸玉良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管男人女子,活着时都要有自己的个性,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能跟在人家的屁股后头跑。这个世道,坏人总比好人多,不来害你的人算是好人了;真正要你好的人手指头都扳得过来的。”老太太又趁机跟小媳妇念起了做人经。

    “我看得出,方是很中意小囡的。只要你们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姆妈死了也就放心了。”楼香福说毕,用颤动的双手和坚决的态度,把弥勒佛挂在了她同样中意的“小囡”的脖子上。

    因为办了十桌酒席,文家收到的人情不光是零零碎碎的一元两元人民币,还有锅碗瓢盆、热水瓶、痰盂、马桶、被子、枕头……全是一户新建小家庭都用的着的东西。楼香福叫人把这些生活用品分门别类地包扎好,易碎品用箱子装了,床上用品拿布袋盛了,全部打包搬上了那辆双轮车。

    当老太太把一包碎钞塞进诸玉良的背包时,诸玉良无论如何都不肯收下。这回老太太只得顺了小媳妇的意。

    第二天天刚擦亮,文远方、诸玉良和文武威三人就上路了。楼香福、周嘉宏一直在村口目送他们,直到三个人变成三个晃动的点为止。

    到了牌头汽车站,文远方夫妇坐上了汽车;而文武威还得拉着一车的物品继续向城关镇进发。因为阿嬷关照他:送叔叔婶婶要送佛送到西。

    这位叫“武威”的男孩,本名叫“无为”或“无味”。他出生时,父亲已经失去了人生自由,进了劳改农场。父亲文绍元当初给儿子取名“无为”也好,“无味”也罢,都有看破红尘、与世无争的意味。其中含义,略有文化的人都不难品鉴。

    那时,周嘉宏把儿子出生及取名的情况写信告诉小叔后,文远方回信说:大哥的消极人生不应该遗传给下一代,因为孩子是无罪的,每个孩子都是人类的希望,这种希望不应该被人为地消灭。所以,由叔叔做主:把侄子的名字从“无味”改成“武威”。

    武威对自己的父亲是没有记忆的,当然也谈不上有什么父子感情。但幸亏小叔会经常给他写信,而且一写就是好几页。文远方总是鼓励侄子要像越王勾践那样忍辱负重、奋发图强,切不可让自己变成一个与世无争、碌碌无为的人。

    小叔文远方就是少年文武威的偶像和导师。在小叔的强烈激励下,在祖母的刻意栽培下,少年武威在姐姐出嫁后,勇敢地承担起了家里男子汉应负的一切责任。他在学校里尽管受到种种歧视,但学习成绩始终保持优等水准,因此获得不少同学、老师在同情和佩服。

    中饭前,文远方夫妇到了同心阁。

    两家邻居知道他们回老家探亲时还办了喜酒,便前来道喜并讨要喜糖。诸玉良给两位邻居各抓了一大把从农村供销社里买来的普通水果糖。

    下午三四点,文武威的双轮车也到了同心阁。文远方夫妇抓紧把东西卸了,给了他一点钱和粮票,叫他到街上吃完面条后赶紧回家,免得祖母和母亲在家里记挂。

    “武威!路上一定要注意汽车啊!回到家就写封信给我!”文远方不放心地朝侄子喊道。

    “晓得啦!叔叔。”

    文武威回到牌头街上时天已漆黑。他把双轮车还给远亲后,在牌头街上买了两个馒头,就继续赶路。等他走到塘枫村时已是深夜,祖母和母亲都在等他。他把叔叔婶婶在城关的居住情况作了大致汇报。

    文远方夫妇把一大堆崭新的生活用品作了细心的分类。那些有双份的物件,一份被放在同心阁的家,一份将被带往湄池的家。

    第二天,文远方和诸玉良拎着大包小包上了火车,去湄池供销社报到上班了。到了湄池供销社,夫妻俩的首次亮相自然格外引人注目,有关他们的议论像鸽子一样到处飞翔。

    他们的新家被安排在一个大操场的角落上,两处紧靠着的平房可供他们使用。附近有供销社的食堂,还有一口池塘和水井……

    住处解决了,该办的事儿都办了,现在夫妻俩得坐下来规划一下接下来的两地分居生活了。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达成了以下共识:

    关于团聚:每人每月有四天假期可以调休,每人分两次错开休的话,一个月他们就有四次团聚机会。

    关于理财:文远方的工资是诸玉良的二点五倍,文的工资中百分之六十作为储蓄,百分之四十用于赡养母亲及嫂嫂母子,以及接济一切需要接济的亲戚。

    关于生育:如果这个月没有发生“坐上喜”的话,那么就要采取节育措施,争取在四年内不生孩子。这是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孩子生出来没人带;二是诸玉良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过早生孩子的话不利于母子身心健康。

    规划拟定了,紧接着开始实施。过了大半年后,规划实施情况良好:

    关于团聚:他们像两只勤奋的燕子一样穿梭于城关和湄池之间的铁轨。

    关于理财:他们从结婚时的九十元存款已上升到三位数。

    关于生育:他们幸运地规避了“坐上喜”,并在刘月兰医生的帮助下采取了安全的避孕措施。

    文远方就任湄池供销社副主任后,完全投入了忘我的工作。除了鹊桥相会的那几日,他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城关还有一个家,家里还有一个人生地不熟、下班后举目无亲不知道干点啥的小妻子……

    那时候,把夫妻拆散在南极和北极两地工作,被视为最高明的发明创造。

    那时候,如果沉湎于小家庭的男欢女爱,不仅会被干部群众所歧视,还可能因此丢掉工作。

    诸玉良从此不再是文远方的生活重心,她只是他的一个基本配置而已。直至某一天,他接到妻子上司李凡局长的电话:“老文,小诸打辞职报告了!”

    文远方突然想起,他还有一个妻子叫“诸玉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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