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慎恍惚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春棠苑。

    树树绽放的海棠花朵皎洁而饱满,颤巍巍,飘飘然,芳香四溢,沁人欲醉。淑慎素喜海棠,却不是单单只是中意它的花样,而是海棠自古以来便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它不像牡丹屹立花中之王,也不像玫瑰那样娇艳,而是有它独到的一方色彩。这点令她尤其钟爱。

    淑慎走至花前,想要摘取一朵拿在手里把玩,却不想一阵微风拂过,花瓣尽数从她的手中飘散而过。她微微一笑,倒也作罢。

    春棠苑中的花月亭中摆放着一架古琴。淑慎眼熟得很。那是前些日子,她命人放在那里的。

    恍然之间,她仿佛看到自己拂动琴弦的身影就伫立在眼前,对面人含了一缕浅笑深情望她。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也没有多久。就在几天前,她还和楚洛花前月下,弹琴作赋,如今,便只剩下她形影单只地一个人了。

    李淑慎走上前去,独自坐在春棠苑中抚动琴弦,琴音袅袅,亦扬亦挫,深沉,婉转而不失激昂。淑慎玉手轻佻,只见纤纤玉指在琴弦上飞快地弹奏着,月色如光,琴声回响在萧瑟处。一曲《相思赋》作罢,李淑慎眼角隐有泪光。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可是她的君王,却从来不肯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回。

    这样想着,淑慎竟是差点要落下泪来。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啊。”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的一瞬,李淑慎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在她转身见到楚洛的刹那,眼泪哗然如决堤。

    她再往后一看,只见皇帝身后洋洋洒洒站了数十人,成德海与贺昇皆束手站在两侧。她不禁一怔,想来是自己方才太过于痴迷,竟连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听到。

    她低低俯身下去给皇帝请安,眼角的泪水却是再难以收住。

    此刻的李淑慎无比感激这夜色漫漫,正因如此,他看不到她眼角的泪痕,她在他的面前永远是含笑雍容的高贵姿态,这样便足够了。

    楚洛上前扶住淑慎,含笑道,“皇后方才那一曲,弹得真是极好。”

    淑慎悄悄伸手摸去腮边的泪水,如常平和道,“臣妾只是随意弹奏,没有看到皇上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楚洛才发现她的眼角犹然挂着泪痕,再四下一望,见皇后周遭无一宫人,以为她定是受了什么委屈,语气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几分,“这凤鸾宫中的宫人真是越发不懂规矩了,夜里怎么能留皇后一人坐在这里,真是该罚!”

    淑慎闻言变色,端然福身道,“皇上误会了,是臣妾想一人来散散心,所以遣了宫人们回去的……”

    楚洛听闻如此,面色稍稍和缓,沉吟片刻,笑意温存,“皇后有什么烦心事,倒不如说来给朕听听。”

    淑慎心中一颤,望一望四周站着的宫人们,突然想到这春棠苑是从明德宫去往重华殿的必经之路,心下也已了然,便欠身道,“臣妾能有什么烦心事?不过是因为宫里生活太枯燥,所以才想着出来散散心。”语毕,她望一眼四人抬着的明黄龙撵,嘴角勉而扯起一丝笑意,“皇上是要到贤妃宫里去吧?臣妾还是不打扰皇上了。”

    楚洛目光幽深,思及今日自己命钟毓秀代替皇后一事,必定是惹了众人的非议,此时又见皇后一人在此抚琴,心下亦是不忍,便一摆手屏退了众人,沉声道,“皇后可是为了钟美人献舞一事?”

    淑慎眸中一震,转而微笑道,“臣妾怎可为了这点小事而烦心?钟妹妹舞跳得极好,又得太后赏识,在太后的寿宴上表演助兴,是再好不过,臣妾也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话音未落,楚洛便已听出她语中的古怪。

    毕竟是少年夫妻,两人虽自成亲以来一直关系甚疏,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楚洛倒还算了解李淑慎的。她如今这般,倒真不像是真心道贺。

    他执过她的手,轻叹道,“你是皇后,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朕知道你也想博太后一笑,可是当堂演奏这种事情,还是交给其他人去做吧。”

    她闻言,片刻轻笑。楚洛告诉她,她是皇后,要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太后亦是这样告诉她。那么她既然是皇后,到底该做什么呢?做到顾全大局,劝皇帝雨露均沾,从而放弃自己的儿女私情。她这整整七年以来,却有哪一天不是这样做的?在王府的时候,他们称赞临安王妃秀外慧中,勤俭持家;入了皇宫,世人都说皇后贤良淑德,是贤后的典范,难道这是她想要的吗?面上荣光,背后孤清寂寞。她何尝不想做沈长安那样的女人?有着心上人的真心相待,整日沉浸在只得一人心的爱恋之中。

    可是她却不能,只因她一生下来就是皇室的女儿,她是要成为皇后的。所以从一开始便注定,她永远也成不了沈长安。

    这一刻,几十年以来的恩情错恨在一瞬间浮上心头,只压得她沉沉不能呼吸。

    楚洛见她眉间愁色越来越重,忍不住失声唤她。

    “淑慎……”

    他唤她这一声,将她从往日沉重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她凝眸于他,他眉眼之间还是那样好看的轮廓。只是为了面前的这个人,她便认了,哪怕是现在即刻叫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皇上还没有好好听过臣妾弹琴吧?方才的不算,臣妾再弹一曲可好?”她一抬眸,眼中尽是年少时女儿家的情长。

    他温然颔首,“好。”

    帝后二人执手于凉亭之上。一眼万年,那身影像极了当年十六岁的临安王和十七岁的临安王妃。

    李淑慎坐于古琴之后,拂手轻弹。她这一曲,弹的是著名的《凤求凰》。

    一曲毕,楚洛抚掌浅笑,“皇后抚琴的技艺,越发是高超了。”说罢,他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当中,“朕想着年少的时候,便知道洛阳城里表姊抚琴琴艺之精湛,从来没有仔细听过,今日一闻,果真是不同凡响。”

    她微微一笑,只是不语。

    然而他却已然起身,含笑低声道,“时候不早了,皇后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只这一句,她却听得了他语中迫切,便站起欠身道,“臣妾恭送皇上。”

    楚洛点一点头,方上了轿撵。她的目光追随着龙撵的渐渐离去,终也不肯回首。

    待楚洛到了重华殿中,已是亥时三刻,彼时长安正穿了一身素色寝衣,坐在镜前梳妆。一见楚洛,她连忙撇下手中银饰,向他飞扑过来。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喃喃低语道,“怎的来得这样晚?我还以为你今夜不来了呢。”

    楚洛轻柔地抚着她散落下来的三千青丝,温声安慰道,“朕这不是来了吗……”他沉吟片刻,复又开口道,“刚刚朕在来的路上,碰见了皇后。”

    长安闻言从楚洛的怀中抬起头来,疑惑道,“皇后?这么晚了她还在外面做什么?”

    楚洛轻叹一口气,沉声道,“朕也是这么想,所以才停下来与她说了会儿话。”

    长安一听,立刻从楚洛怀中挣脱开来,假装嗔道,“那你都说什么了?”

    楚洛的嘴角微微扬起,那笑意间尽是纵容和宠溺,“你当真想知道?”

    “那当然。”长安一横眉,走到塌前斟了一杯茶水,方向楚洛道,“来坐。”

    楚洛无奈一笑,走至长安身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长安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啜一口,方开口道,“我也是好些日子没见到皇后了,她突然一下子被冷落下来,心里怕是也不好受吧。”

    楚洛闻言,微微沉吟道,“连你也是觉得朕冷落了皇后?”

    长安倏尔一笑,“不然呢?我倒是真有几分庆幸,没有第一个嫁给你。”

    楚洛听得连连蹙眉,“你这叫什么话?就算你是第一个嫁给朕的,难道朕还能不喜欢你了不成?”

    长安吐一吐舌头,嗔道,“那可说不准。”

    楚洛也上来了兴致,眉心一挑,发问道,“此话怎讲?”

    “第一个嫁给你的人,必定是与你相处时间最长的人,你既是熟悉了她的一切,必然也难以对她再产生新的兴趣,旧爱比不过新欢,总是一个道理的。”

    楚洛听了长安这话,不觉笑了起来,“你嫁给朕四年,说来也是不短了,可你何时见朕对你也没了兴趣?”

    长安闻言,放下手中茶盏,柳眉一横,厉声道,“你倒是也敢!”

    楚洛无奈一笑,伸出手来揉乱了她的一头秀发,温声道,“如果你是朕的第一个妻子,可愿意做朕的皇后吗?”

    长安眼眸轻扬,看不出是喜是怒,她沉思片刻,方巧笑道,“皇后做不做倒没什么要紧,我倒是愿意——当一辈子的宠妃!”

    “哦?”楚洛微微靠近她,温热的气息轻柔地拂在她的耳边,“那朕让你看看,做宠妃是有什么好……”

    还没等长安反应过来,楚洛便将她一把抱起,掀开了帘子,往寝殿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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