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一会儿,远处一个白衣中年人缓缓走来,白发老者一见之下便笑道:“来啦!”

    我仔细地将他从上到下由远及近地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身材瘦削,踱着步不紧不慢地走,感觉周围一圈的空气都因为他而安静了不少。他走到我们面前,朝白发老者拱手道:“叔阶来迟,让各位久等了,实在抱歉。”

    刚才还对我一脸不屑的郑继伯笑盈盈道:“叔阶兄做事,一向喜欢迟半刻,既有成规,何必抱歉呢?”

    一句话说完,自称叔阶的白衣中年人居然红了脸,我仔细看了看,他虽然是中年人——毕竟胡子已经有点长了,但是面容白净,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两道柳叶眉十分细长,像个女人,只有那双眼睛,深沉如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目光,我此前浮躁的心居然定了不少。

    他见到有不认识的人在,问道:“前辈,这位公子也同往么?”他的声音也十分温和,我不禁对他生出极大的好感。

    白发老者点头笑道:“这倒要问问这位小公子的意思。”说着把头转向我。

    我又拱手道:“前辈相邀,怎敢不从?自然是同往。”

    智越和尚道:“佛门也说要普渡有缘人。看来老先生是相中了这位小公子了。”

    白发老者捋着白胡子,不停地点头道:“嗯,不错,不错!”似乎是很高兴。

    我们一行出了洛阳城就向北走去。

    白发老者向我介绍道:“这位便是永宁郡公王君才之孙王珪,小公子可识得?”

    一旁的郑继伯想要去拦,看得出来他不想让我知道王珪的身份。

    我一听之下警觉地打量了一下他,他就是王珪?王君才——也就是王僧辩——本是曾平定侯景之乱的梁国名将,后来被诬篡逆惨遭杀害,因为时日已久,这件事当然和王珪没什么关系。但是王僧辩的小儿子王頍却是刚刚平定的汉王之乱中杨谅身边的重要谋臣之一,听人说如果杨谅当时采纳了他的策略,天下早就易主了,无奈杨谅根本听不进去,王頍也算有骨气,最后兵败自杀。身为叔父的王頍参与了谋反,那王珪自然也有罪了。

    至于王珪的名字,我其实早就听说过,杨素在王頍自杀后曾叹息了很久,说如此才子就这么死了实在可惜,又说他的侄子王珪也是才华横溢,四处派人搜寻他的下落,可是他大概是因为连坐之罪,所以躲起来了,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居然给我碰到了。

    我思虑之间点点头对王珪道:“在下李建成,今日能结识王先生,实在是在下之幸。”

    王珪神色如常地说道:“小公子便是唐国公府长公子?闻名不如见面,能得遇公子,也是叔阶之幸。”说着平静的脸上泛出一抹笑意。

    白发老者在一旁呵呵笑道:“如此客套,没甚意思,俗气!”

    我和王珪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一旁的郑继伯也笑着拱手道:“想不到侍郎也是生性豪爽之人,在下此前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我看着他道:“郑大夫不避权贵,建成佩服之至。”

    白发老者又笑道:“嗯,不错。”

    郑继伯却面露不悦之色道:“在下早就不是什么大夫,侍郎如此称呼,实在是抬举老夫了。”话中又流露出嘲讽之意。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接,突然想起还不知道白发老者的名字,躬身施礼道:“还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智越和尚抢先说道:“这位老先生无名无姓,只有贫僧赐予的一个法号子异,贫僧云游多年,勉强收了这一个弟子。”

    白发老者听到又是一笑。

    “子异?”我听完重复了一遍笑道,“听这名字,不像佛门中人,倒像是儒家弟子。”

    郑继伯笑道:“如此倒更恰当。”

    然后王珪告诉我,这位老先生其实是弘农杨氏之后,因性情疏淡,不喜名利,所以隐居山林,就在这座北邙山做了隐士。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疑惑道:“北邙山?此地四处都是帝陵,如何隐居?”

    智越和尚道:“动极愈静。儒家也有言大隐隐于市,怎么就不能隐居呢?”

    我们一路向北走了很久,直到日影西斜,才到了子异老先生的住处。

    子异老先生的屋子入眼没什么特别的,实际上就是几间普普通通的木屋,周围围了一圈竹篱,可是跟他们穿过前堂就发现我想错了,原来前面的堂屋只是幌子,穿过堂屋后面有一座木板搭建的横廊,横廊左侧是一个茅草亭,亭子里是一张木桌,上面摆着棋盘,右侧靠近竹篱是几行稀疏的竹子,往里却摆着一个剑架,上面从上到下横着四把剑,剑架旁边还有一个小木碑,刻着“试剑”两个字,我不禁对这个地方感到好奇。

    跟着他们走过横廊,就来到后面的屋子,这间屋子的地势显然要比堂屋高出一点,里面居然全是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书房左边的几间房是卧室,右边则是一个三面透风的屋子,除了靠书房的一侧被当着,其他三面都只挂了帘子,可能是因为今天天气好,帘子被卷了起来,屋子里面有一个炉子,一副茶具,一张桌子,几方坐榻,这个地方的布置让我想到醉鸿渐茶楼。果不其然,郑继伯告诉我这个地方是茶室。

    后院也很大,我想这位子异老先生也真懂得享受,要是让我住在这里,我估计也会心满意足不肯去做官的。

    老先生带我见过了他的住处,对我说道:“小公子觉得如何?”

    我连连称好,看老先生的样子,也颇为自己的住处得意。我扶在横廊的木质栏杆上,一边看着茅草亭中的棋盘,一边对老先生道:“倘使建成也得隐居于此,此生无憾矣。”

    说完又仔细地欣赏了一番木屋的情致。

    郑继伯见我发此感慨,不解地问道:“侍郎也有归隐之心?”

    我知道他对我仍有偏见,想了想道:“此情此景,怎不叫人羡慕?”

    郑继伯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只见茅草亭中子异老人已经和智越和尚对弈上了,王珪站在子异老人身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横廊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郑继伯看了看,转头肃然道:“侍郎,老夫倚老卖老,有几句话相问,还请侍郎指教。”

    我拱手道:“建成年少,指教实不敢当,郑先生请讲。”

    郑继伯仍然板着脸道:“天子失德,权臣当道,侍郎年少有为,为何不思爱惜名节,反而与之同流合污?令尊素来洁身自好,不畏强权,身为人子,为何不思恪守庭训,反而屈从权贵谄媚主上?”

    我被他问得愣了半晌,想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不知怎的竟有一点伤心,忍不住解释道:“郑先生,天子失德,身为臣子当忠谏之以正其行。至于权臣当道……郑先生,建成牵涉其中身不由己,还望郑先生体谅。”

    郑继伯反问道:“身不由己?”

    我道:“朝中权臣,郑先生指的是杨素和宇文述吧?实不相瞒,杨素用建成,一为消除皇上疑心,二为挟制家父;至于宇文述,建成虽与其子宇文化及交情匪浅,但却是意气之交,不涉朝堂纷争。建成幼承庭训,家父教诲,从不敢忘,又怎会是谄媚小人呢?”

    郑继伯听完我的解释,表情终于松弛了一点,摇头道:“如此看来,是老夫小人之心了?”

    正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叫道:“父亲来了,怎不唤醒子闵?”

    我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朝郑继伯跑来,跑到郑继伯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腿,兴奋地说道:“前日老先生说……嗯……说父亲要来,父亲果然来了。”

    郑继伯有些尴尬,轻喝道:“子闵,客人面前,不许无礼。”

    子闵睁着大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又对郑继伯道:“这个人是谁呀?”

    郑继伯拉着她的小手正要说话,我见这小女孩像个小大人似的实在有趣,躬身凑到她面前拱手笑道:“在下李建成,小姑娘呢?”

    子闵翻了个白眼,嘟着嘴摇头道:“你是呆子吗?方才我父亲已经唤过我的名字了,你还不知道?”

    郑继伯闻言瞪着她道:“不是说了吗?客人面前,不许无礼。”

    子闵点了点头,转到他父亲不再说话。

    郑继伯接着对我道:“侍郎见笑了。她是老夫的女儿,唤作观音,母亲早逝,因膝下无子,权当作男儿养,不久前送到老先生这里学几个字。无奈她有些野性,听说智越禅师替老先生起了个法号,闹着也要给她起一个,她本是子异老先生的弟子,智越禅师怎敢应?谁知老先生在旁边听了半天,说了句‘观音者,悲悯也,就叫做子闵吧’,如此一来,在佛门中她居然和子异老先生同辈,实在不伦不类,也难为智越禅师了。”

    我又看向茅草亭,暮色已降,他们没有在下棋了,子异老先生的身影都有些看不清楚。郑继伯的这番话让我对这位子异老先生又刮目相看——不拘泥于世俗,真算得上世外高人,相较之下,我们这些人,实在是太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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