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国府’中,梁榭心中忐忑,几次想运劲挣断绳索,奈何手臂脱臼使不上半分力气,心念着明日的酷刑,又记挂着嘉娴的安危,这一晚又饿,又渴,又困,又乏,肩膀脱臼处被绳索紧紧勒着的疼痛,下半身丝毫动弹不得的无奈,这一夜竟是如此的漫长。

    天色逐渐发白,梁榭腿部被封的穴道逐渐有了疏通的迹象,耳听着院中有了动静,似乎有人在走动,继而又有人在交谈,他心知自己即将被提审,当下将胸中对策又盘算了一遍,虽不能自保,但临死前若能拉个垫背也不算亏。哪知他等来等去直等到天色大亮也不见有人进来,既未把他下狱毒打又无人来提审于他,更没有人送吃送喝,便是守卫也未踏入房门半步,这一来他先前设想如何咬死了郑千户是他的指使人等算盘全然派不上用场,梁榭既等得心焦,又盼着越晚提审越好,如是良久,天气越来越热,他困乏上头,眼前渐渐朦胧了起来......

    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房门一开,一道强光照了进来,直直打在梁榭脸上,梁榭眼中一亮,从梦中惊醒。一灰衣汉子带着四名守卫闯了进来,两名守卫上前不由分说,揪着梁榭身上的绳索拖了出去。出小院,径直往东走,顺着鹅卵石小径一路颠簸穿过月亮门,来到正院,转而向北走了百多步,眼前是一座大殿,守卫拖着梁榭上了十八节汉白玉台阶,扔到殿门口,梁榭双脚、小腿、膝盖,连磨带划连磕带碰,早已破了多处,痛得直打哆嗦,却哪里有人管他死活?

    “看好了!”那灰衣汉子命令一声,四名守卫齐声应答,灰衣汉子抢上几步,抱拳躬身,高声道:“刺客带到,请府督示下。”

    “带进来。”大殿内一人命令到,似乎是那李师爷。

    “是。”灰衣汉子应道,转身一招手,四名守卫拖起梁榭走进大殿。

    “放下吧。”李师爷道。

    四名守卫一起撒手,‘扑通’一声将梁榭扔在地下,李师爷挥了挥手,四名守卫一齐退下。

    大厅之上,一名着紫红蟒袍的中年男子面南背北,居中高坐,他身侧站着四人,其中两人文士打扮正是李刘二位师爷,另外两人身着锦服,左右侍立,似乎是那蟒袍男子的侍卫,梁榭匍匐在地,抬眼望去,那蟒袍男子长得敦厚和蔼,无半分煞气,反是他身侧的锦服汉子铁青着脸,一副老子最牛的模样。大厅的左右两侧分坐着数十人,右首之人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位郑千户,第二位是一位一身黑衣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长相颇为......颇为......呃......那个比较吊儿郎当的汉子,再往后十数人梁榭无一认得,直至倒数第三个座位上才是沈南武,沈南武之后空着一个位子,应该是方才押梁榭过来那名灰衣汉子的座位,而郁栖柏则不在其中;左侧众人中,以一干瘦老者为首,第二位则是一名老妪,那第三人也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身材略显矮小,黄色面皮上透出一脸的正气,梁榭浑身一震这人正是师父孙铭,那第四位则是那日和梁榭交过手的‘津海神剑’……

    “不知现在师父心里如何想法?是否会为自己求情?”梁榭心中苦笑,在他来说生活中的痛苦远大于快乐,生死都无所谓,师父是否会为自己求情似乎不太重要,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是妻子的病而已。

    “你就是那天行刺本督的人?听说你还是孙老的徒弟?”蟒袍男子问道。

    梁榭不答,孙铭忙起身跪在当地,叩首道:“一别多年,孙铭未能好好教诲弟子,请府督降罪。”

    “这人竟然就是武经国!”梁榭本以为武经国是凶神恶煞,嗜杀成性的人,却想不到看起来这么和善。

    武经国微笑道:“当师父的也不能管徒弟一辈子,孙老请起吧。”

    “多谢府督原宥!”孙铭叩头谢罪缓缓起身。

    “既然是您的弟子,那孙老说我们该怎么处置这名刺客?”李师爷轻捻胡须忽然插嘴道。

    孙铭刚刚站起来忙又跪倒,道:“李师爷说笑了,该如何处置全听府督发落,孙某一介草民,不敢置喙。”

    李师爷一笑道:“‘内督府’能有今日孙老居功至伟,府督待盟友素来宽厚……”

    孙铭额上冷汗直流,忙又叩首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府督厚待我等心图回报尚且不及,岂能不识好歹,因私废公?”

    李师爷一笑,赞道:“还是孙老识大体。”孙铭不敢应声,武经国道:“这事不怪你,起来吧。”

    孙铭再次叩谢,方才起身。

    见曾经心高气傲珍惜羽毛的恩师如今这般卑躬屈膝梁榭的心中又是悲痛又是好笑:“还以为出卖了徒弟,独吞了刀谱你能换来何等地位,原来也不过如此。”

    武经国拿起桌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缓缓饮了一口,大厅上鸦雀无声,隔了好半晌,武经国又饮了一杯,道:“这茶苦了!”手一滑,茶壶落地,‘嘭’地一声,碎瓷四下里溅开。庭上伺候茶水的几个佣人慌了手脚,跌跌撞撞抢着去收拾。

    武经国微闭双目问道:“这茶是谁泡的?”

    离得最近的一个佣人不敢抬头,低声道:“是......是......是......。”是了半天也没敢直接承认。

    武经国又问道:“用的什么茶叶,怎么是苦的?”

    “是......是丽人......国.....国进......进贡的茶......茶叶!”佣人哆嗦着。

    武经国道:“既然是进贡的茶叶怎么会苦?”

    “督......府督饶命,府督饶命!”佣人不知何故惹怒了武经国。

    李师爷道:“府督,此事怪不得他,再好的茶叶泡的久了也是会有苦味的,就像佣人时间长了有时候也会轻慢主人一样。”

    武经国‘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李师爷喝道:“没用的东西,话都不会回了么?还不赶紧给府督重新泡过?”

    “是......是.......”佣人忙不迭称是,当即收拾了碎瓷,换了新的茶叶、茶壶洗了茶重新泡上,李师爷挥了挥手,佣人退下。

    李师爷道:“府督请用茶。”

    武经国又‘嗯’了一声,斟了一杯,抿了一口,脸上微微泛起笑容,身子向后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

    佣人察言观色,见武经国面露微笑,不由得心中窃喜,看来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忙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水。

    良久,武经国好似睡着了一般,一语不发,众人不敢打扰,陪着他默默坐着。

    “什么时辰了?”过了一会,武经国眯着眼问身边人道。

    “府督还可以再歇三刻时间。”李师爷躬身道。

    “不歇了,进宫。”武经国缓缓坐起,道:“李师爷,是谁捉拿的刺客明儿一并带来,本督见见他,有赏。”

    “是!”两位师爷一起答应,武经国起身离座而去,李刘二位师爷和两名侍卫跟着也离去了将一众人晾在大厅。

    大厅之上,众人心中惴惴。

    “无聊,贫道告辞,各位施主请了。”那吊儿郎当的黑衣人将手中瓜子丢了一地起身一本正经向众人打了个稽首,转身欲走。

    “酆大人,府督可还没放话呢......”郑千户道,原来这人正是酆无常。

    “郑千户,本大人一没得罪府督,二不是你们‘金衣卫’和‘内督府’的人,犯不着坐在这儿看姓李的做戏。”酆无常道。

    郑千户道:“酆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酆无常道:“没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郑千户在朝廷任职,吃的是脸面饭,想要升官自是面面俱到,但本大人拿着皇上的私房钱当差,没有朝廷编制,吃的是手艺饭,溜须拍马那一套恕本大人学不会,府督若用得着本大人带银子过来,贫道给他打折就是。告辞!”说着冷眼扫视一遍众人,扬长而去。

    酆无常一走,大厅之上复归于平静,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李师爷回转,见庭上少了酆无常,地下瓜子皮丢的到处都是,脸色闪过一丝不悦,这丝不悦一闪而逝,接着安排了守卫将梁榭押了下去,又同众人商议一番,眼看着午时将至,方才离去,众人也纷纷起身。

    没有用刑,甚至没有审问,雷声大雨点小的一番折腾,让人一头雾水,只是精明一些的人心中却有了警醒。

    左首干瘦老者待郑千户等走远,起身拍了拍孙铭的肩膀,道:“我们也走吧!”孙铭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两人结伴而去,一眨眼间已走出百多步。

    “元老、孙老、二位请留步!”见旁边无人,排在第二位的老妪喊了一声,追了上来,二人停步回头,干瘦老者问道:“瑞婆婆有事么?”

    瑞婆婆道:“依元老看刚才府督和李师爷那么做是什么意思?”

    “除了做戏给我们看之外还能有什么意思?”‘津海神剑’走过来接道。

    瑞婆婆道:“端木先生,你也来了。”

    端木(津海神剑)冲三人一抱拳道:“晚辈无礼,请三老恕罪。”

    元老道:“端木先生客气。”

    瑞婆婆道:“元老、孙老也是这个看法么?”

    元老点头道:“嗯,那姓酆的说的倒也不错,李师爷是做戏给我们看却不仅是给我们看的,不过这也是府督的意思。”

    孙铭道:“对不住,连累诸位了。”

    元老摇了摇头,道:“不关你的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有之,前两年大敌未除,我们和‘府卫’的人可以放下成见通力合作,如今大敌尽去,他们自是要防备我们这些外人了,只不过事情凑巧,令高足行刺府督,正好给人以口实。”四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瑞婆婆道:“元老说的是,‘府卫’的人看不起我们这些江湖草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端木道:“他们看我们不顺眼,我们也未必瞧得上他们,近来好几拨刺客也都是我们打发的,虽是诱敌之计,伤不着府督,但他们又立什么功了?”

    元老微笑道:“现在不比从前,如今府督手握重权,有没有我们都无损大局,我们立的功劳越大府督反而对我们越是防备,‘府卫’的人也越是妒忌。”

    端木道:“说的也是,听府督方才的话也的确有这么点意思。”

    瑞婆婆道:“这么说我们在这儿混不下去了?”

    元老笑道:“哈哈,还不至于,有些事‘府卫’的人不方便去做,但我们可以。只是日后行事低调些、用心些就是了。”

    端木笑道:“就像个新人?”

    元老‘哈哈’一笑,道:“府督有府督的驭人之术,我们有我们的存在价值,做个新人也没什么不好。”

    瑞婆婆道:“这倒好说,咱们本来也不图那些。”

    端木道:“孙老呢?令高足的命你还是要保么?”

    孙铭道:“唉!承端木先生上次对小徒手下留情已是感激不尽,他不知避走也是命数使然,孙某又怎能强行出头连累各位呢?”

    元老道:“连累我们谈不上,当心连累到你自己就是了。”

    孙铭道:“多谢元老提醒,我有分寸。”

    元老点头道:“嗯,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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