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在弘德殿中独处了一夜。
    他不是没有想到,以他援朝平朝如此功勋,但天子却如此冷遇。但念头倒是一闪而过,毕竟自读书束发以来,他在修齐治平四字上为功,倒不是天子督促他修齐治平的。但想是如此想,多少还是有几分意不能平。
    这一夜林延潮想得多是过去的事,从自己读书到踏上仕途,自然是读书远些,也是少些,仕官近些,也是多些。
    大魁天下时意气风发,迎娶林浅浅那一瞬间温馨甜蜜,林用诞生时那一刻初为人父的欣喜。
    也有山长自尽,因上二事疏而下诏狱。
    这一晚林延潮假寐似永夜,仿佛在半梦半醒之间渡过了一生。
    到了天明之际,突而听到屋外轻响,林延潮看去但见却是一只新燕用嘴剥着窗格。
    看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负手走到窗旁看着那只灵巧的新燕。但新燕不及林延潮走近,却早早察觉有人吱地一声振翅高飞!
    身在官场荣华半生,但林延潮仔细思来却处处不得自由,却不如这新燕洒脱自在。
    如此念头一闪而过。
    “大宗伯!”林延潮转过头去,但见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已经站在门外。
    林延潮笑着道:“原来是内相啊!”
    张诚躬身行礼道:“陛下昨夜召见宋大司马后乏了今日再召见大宗伯,故而”
    “原来如此。微臣等着便是,内相无需惊动圣上。”
    “大宗伯不愧是老臣,体贴圣心。眼下皇上正在用早膳,大宗伯不如也用些?”
    “多谢内相了,林某尚且不饿。”
    “也好,给大宗伯再换一碗新茶来提提神。”以张诚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如此礼数虽是到了,但却不周到。
    林延潮微微一笑,继续独坐。
    又过了半个时辰,张诚复来满脸堆笑道:“大宗伯,陛下召见!”
    林延潮点点头,站起身整了整衣袖,当即随张诚行去。
    “臣林延潮叩见陛下!”
    “平身!”
    林延潮起身后,但见天子正腆着肚子高卧,显然是才吃饱喝足的样子。
    “平日朕都要巳时以后才进早膳,但今日念卿久候特早了些林卿用过早膳了吗?”
    张诚神色微动看向林延潮,林延潮则道:“因为记挂着陛下随时召见,臣不敢用!”
    张诚神情一舒。
    天子道:“拿些糕点来赐给林卿臣谢过陛下恩典。”
    张诚称是。
    天子调整了个坐姿道:“朕记得先帝当年喜欢吃驴肠子,逢年过节一定要有驴肠子这道菜,后来先帝再也不用,朕问先帝,先帝说他再也不吃驴肠子了,原来御膳房告诉他每吃一次驴肠子就要杀一头驴。”
    “朕感于先帝之俭朴,但后来偶尔到民间,却发现京师百姓人人都吃得起驴肠,但朕不知为何先帝却吃不起?”
    张诚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屡次偷偷打量天子神色。
    而林延潮闻言则是笑了笑。
    “林卿,你来与朕说先帝为何吃不起驴肠?”
    林延潮肃容道:“陛下之疑惑,微臣也曾有之。”
    “林卿也有?”
    “微臣每日晨起都会食一鸡蛋,那是从少时读书有之。后来臣为官日久,一日闲来偶问家仆鸡蛋几何?他说每日给产蛋的老母鸡食鹿茸,茯苓等滋补之物,故而这一鸡蛋竟几十倍于百姓所食。臣闻之不胜感慨。”
    天子笑着道:“就不食鸡蛋了?那家仆后来可有责罚?”
    林延潮道:“如此细微之事情,臣有不能代其劳,即假手于人自有作得不如意之处。这家仆也是忠心之故,至于用人的过失,也其责在于臣没有事先讲得清楚。故而臣没有责怪,只是易了一人而已。眼下他在臣兄长那当差也很是尽心。看来是臣当初未能人尽其才!”
    “原来如此。”天子收敛笑意。
    然后天子双眼微眯道:“这一次东征之事,朕已是看了。昨夜也听了宋应昌的奏对,现在朝堂上有的大臣说你有功,也有的说你无功的,都是一派片面之词,朕也不知听谁的,看似忠臣之词,未必没有误国之心。”
    “今日朕召卿来,现在只想问卿一句,如今朝廷劳师数万糜饷两百余万,换来一个封贡,若是事成倭国不会再度来犯吗?若是从此止戈,朕算你有功,若是不能止戈,朕算你有罪!”
    林延潮道:“东征之胜,上仰仗主上圣明,德威所被,下乃李如松,刘綎等将士用命,三军报效皇恩,臣哪有微功可录。但是论及止戈二字,臣不敢保证,有罪于陛下!”
    天子一愕,他没料到林延潮如此干脆的承认。
    “大军入朝一年多,林卿就给朕如此答复?”
    林延潮听天子这句话,殚精竭虑为朝廷用命,就换来天子这句话?天子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林延潮勉强笑了笑,然后从袖子拿出了一个奏折道:“陛下,这是臣这一次从辽东回京路上所写的御倭方略,若是以后倭情有所变化,可参看此疏!但若论止戈,倭军不复有侵朝之意,臣不敢保证!”
    张诚见此从林延潮手中接过奏疏,然后奉上给天子御览。
    天子细细读疏,但见其中三千余字,但无论战和攻守都写疏上甚是详尽。
    林延潮细道:“倭人虽狡诈,但善于学习进取。比起战和之策,其实臣观倭人更窥视于本朝之于风物,之于文化,而倭国之金银也是本朝之所缺。”
    “早在宋元时,宋儒与禅宗之学已在倭国风靡,而今倭人更注重实用,本朝可以心学笼络之,以臣料想如传习录之书必可受倭人之欢迎。如此似朝鲜之于理学,将来倭国则之于心学。”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而伐谋倒不如让夷狄仰慕上朝之文化,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以本朝之文章典籍,而易倭人之真金白银,岂非万世之道!”
    林延潮说完之后。
    天子边看边问问道:“依林卿的意思,若倭人学了咱们用以治国安邦如何?”
    林延潮道:“无论理学,心学之正宗皆在本朝,可谓源远流长,他国如何照搬学来都只是学个皮毛,不得其神,但独树一帜就难以影响了!”
    天子将林延潮奏章放在一旁质疑道:“你说战和攻守都是小道,但这些才是大道?南北二朝时,南朝无不文化昌盛,但都被北朝灭之,这难道不是殷鉴?”
    林延潮道:“陛下圣明,武功,文化其实都是小道,真正能让四夷宾服,八方来朝是因我大明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天子没有轻信林延潮之言,而是就着奏疏上的细节一条一条的问了起来。
    但见林延潮对答如流,就一条一条的细故都解释得清楚。
    天子反复看林延潮,他昨晚也对朝鲜之事问过宋应昌。宋应昌在他眼底已经算是能臣干吏之辈,不过他可以明白有些细处上,宋应昌对自己说得不太明,或者推说不知。
    不知是能力之故,还有有所隐瞒。
    但与林延潮比起来,林延潮则是知无不言,但凡兵马钱粮每一笔出入开支,用到了哪里,耗损多少都说得清清楚楚。特别如闹饷的南军与争功的北军的军饷明细上,一名南军支取多少,一名北军支取多少,一名步卒分到了多少,一名马卒分到了多少,受伤士卒分到多少,阵亡士卒抚恤多少,一项一项都有明目,说得远比宋应昌更清晰细致。
    天子一听林延潮几句话道来,顿时了解了整个局面,整个战事虽千头万绪,但也有眉目。
    更难得是林延潮在天子面前也不掩盖一些过失。
    比如天子问道请动皇商梅家以海船运输兵粮时,林延潮也是毫不避讳地将全国实行销石海禁,而独将此权默许梅家私下贩卖硝石也是坦白道之,丝毫不担心天子拿这一点对他治罪。
    到了这一步天子还能说什么,林延潮都坦白到这个份上了。难道处罚梅家吗?天子舍得一年十几万两的进项?
    君前奏对时候不少官员,他往往稍质问几句,即战战栗栗不能答之。而似宋应昌这样精于世故的官员,说话滴水不漏,天子向来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而是需体察他没说什么。
    但如林延潮如此应答如流的官员,天子要么认为他是早做好了功课,要么是此人之才干当世无双。
    对此天子自是心底有数:“好了,林卿之才,朕信的过。朝鲜之事先奏到这里,日后兵部会拟一个条陈来。但话虽如此,倭军以后再度犯边,朕还要拿你是问的。”
    “是。”
    换谁都看得出来,天子此刻龙颜已有悦色道:“赐座!”
    林延潮笑了笑,心底早已是古井无波,称谢一声后坐下。
    天子笑着道:“张诚,你觉得林卿之才干似本朝哪位大臣?”
    张诚道:“陛下,内臣惶恐,岂敢评论大臣。”
    “诶,林卿,朕突然想起了张文忠公卿之才干不亚于他。”
    林延潮听天子的话,神色一凛。
    林延潮笑道:“陛下谬赞了,臣不敢比文忠公,无论是嘉靖朝的,还是另一位”
    张诚听林延潮之言,额上汗水直落,宫中朝中已多年无人赶在天子面前提及另一位的名字。
    林延潮此刻提起有意还是无意?
    殿内静默了一阵,天子眉头皱起旋又平复:“林卿所言另一位的谥号朝廷已剥夺了”
    林延潮垂下头道:“陛下恕罪,是臣一时不省。”
    “林卿也有不省之时吗?”天子反问道。
    林延潮侃侃而谈:“臣乃微末之人,自有疏忽之时,更不敢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张文忠整顿吏治,罢免在他手下的言官就有二十五人,清丈京畿田亩,无惧于皇亲国戚,持身清廉,为朝之际不添田亩,这三点臣都不如。”
    天子闻言冷笑一声,直起背来。
    殿中檀香缭绕,张诚上前搀扶起天子。天子步到燃着檀香的铜鹤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林延潮道:“你错了,张文忠公最大的功绩不在于这三点,而是当年在大礼议时首倡继统之说,从而定天下之根本!”
    天子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
    嘉靖皇帝在大礼议主张继统不继嗣,被当时士大夫认为乱天下之根本,坏天下之心。表面上看来继统不继嗣,使得明朝与两汉,两晋,双宋无二。更深一步则是士心为之一变,破坏了孝宗等皇帝营造出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默契。
    但此刻天子提张璁,犹如给林延潮指了唯一的一条道。
    林延潮想到这里,突而道:“启禀陛下,微臣这一次回京路经京郊,看见老农春耕时感慨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后来臣想起八十壤父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纵然尧舜于我何有哉。”
    张诚听到这里不由心想,林延潮说出这话也太不知好歹了吧。
    “壤父一介百姓,岂知尧舜先后用鲧,禹以天下之力治水,若非如此,他岂能安心击壤而歌,田地早被大水淹没。再说今日百姓,穷困一日甚是一日,他们只知怪朝廷,却不知朝廷为守在四夷,也是举步维艰!”
    “然而陛下所言天下之根本在于治统,则微臣不敢认同,微臣以为天下之根本,正在于壤夫,老农如此讥讽尧舜,鼠目寸光的老百姓!”
    殿内一下子平静下来,林延潮说完这话,陡然身上一轻,如释重负,仿佛飞燕腾空那一瞬间的释然。
    林延潮继续道:“陛下,微臣有几句剖心腹的不得不说。古时圣贤,皆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皆为天下也。若是以君为主,以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就如同先帝食驴肉,不能亲力亲为,只好假手于人。故而臣请陛下能如先帝一样重用读书人,如此满朝文武岂能仅有一个王太仓相公?”
    “以陛下之圣明,自是以苍生为念,成尧舜之君也是指日可待,天下长治久安也是可期,至于微臣并没有什么治世之才,所愿不过是作一介教书匠,又如何能与张文忠公相提并论,实在是让陛下见笑了。”
    说完林延潮已经道完了自己的全部意思。
    “教书匠?”天子忽然笑着道,“朕听闻古之隐士,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看来林卿乃是大隐。”
    林延潮道:“避世金马门,谈何容易,眼下朝鲜事已是奏于君前,微臣请先行告退!”
    天子嘴唇一动却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林延潮叩首后退下。
    宫门徐徐在林延潮身后关闭,一身绯袍林延潮拾阶而下,此刻他感觉辰起的阳光分外明媚。
    不知山长在天之灵,见到自己之作为会如何想呢?
    张居正又当如何?
    但路既已是自己选的,既然如此就要继续走下去。我不去就山,就看山是否就我!
    走下台阶间,左右太监纷纷避道。
    林延潮恍惚之间,却见萧良友,孙承宗,李廷机,袁宗道,陶望龄,叶向高等十余名自己亲信门生正站在宫道一旁。
    “见过大宗伯!”
    林延潮笑了笑,环揖道:“诸公风采依旧!”
    众人都是郎声笑起,一年多不见,众人也各自有了历练,都已非当日吴下阿蒙。
    “早盼大宗伯能够回京,如此我等就有了主心骨。”萧良友喜道。
    林延潮看了孙承宗一眼,对众人笑道:“哪里话,朝堂上的事我已交托给诸位,既已面圣叙职,那我也将写辞疏告老还乡了!呵!”
    “告老还乡?大宗伯正值盛年,何言告老?”萧良友惊问道。
    林延潮微微笑了笑道:“何必讶异,这不是情理之中吗?”
    众人想到确实如此,立下如此大功,林延潮到了这一步不能进一步,就自当退了。
    正说话间,一人从广场上行来,此人众人都识得,乃王锡爵的家仆王五。
    众人见了王五都是有几分严肃,似王五这样的人,你与他亲呢不是,疏远了也不是。
    “诸位幸会了!”王五热情地对众翰林打招呼道。
    众人都是有些尴尬拱手道:“幸会!幸会!”
    王五笑着点点头,然后向林延潮施礼笑道:“大宗伯刚刚回京既是进宫面圣,何不往文渊阁坐一坐呢?”
    林延潮道:“早想要拜见元翁,但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故而打算改日前往!还请代我向元翁通报一声。”
    王五笑了笑问道:“大宗伯,若是元翁邀大宗伯往文渊阁小坐呢?”
    林延潮看了文渊阁一眼笑了笑道:“多谢元翁邀请,林某荣幸之至。但林某疲乏不堪,仓皇见之,恐怕礼数不周,还请元翁见谅。”
    王五脸色一凛,强笑道:“若是大宗伯执意如此,那么改日再会。”
    ”惭愧之至,改日当亲自至府向元翁赔罪!“
    说到这里,王五轻轻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人心道,林延潮立下如此大功,若有心入阁,当努力结交王锡爵才是,怎么竟是如此不给王五面子。
    众人都是大惑不解,不知林延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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