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房之内,张居正,申时行,潘季驯正边走边聊,就在这时林延潮却是横步立在了三人面前。
    张居正停下脚步,紧随在张居正身后的归中书道:“林中允,你这是做什么?”
    林延潮听出,归中书言语中有几分不快。
    林延潮看着张居正足上朱色的官靴靴面道:“元辅,我有一言!”
    头顶上沉默了一阵,但听一个声音道:“讲吧!“
    林延潮从怀中取出一叠的书稿,然后双手奉上。
    张居正扫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林延潮道:“下官在内阁数月,尊聆元辅之教诲,将所知政事观要所得写作一书,名为清丈田亩论,请元辅过目。“
    听了林延潮的话,在场众人都是露出恍然的神色。
    申时行微微一笑,潘季驯露出几分讥讽的,至于归中书,董中书二人则是对视一眼,大概是说,好你个林延潮,原来你也来这一套,巴结得如此勤力,看来为了日讲官,尔也是连这张脸都不要了。
    张居正此刻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手抚自己胸前的五缕美髯对林延潮道:“林中允乃当今文魁,你的文章老夫是读过的,有金石之韵,既是如此这清丈田亩论是要拜读的。“
    张居正这番话很客气,言语里也是承认林延潮文坛大家的地位,归中书上前从林延潮手里将文稿取过。
    “元辅,下官还有一事。“
    “哦,何事?“
    “乃黄河变清之事,尔雅有云,河出昆仑虚,本是色白,因所渠并千七百一川,故而色黄。汉书有云,河水重浊,号为一石水而六斗泥。潘制台也在书里写过,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也。由此可知黄河之所以浊,乃因水中携沙所积,而水中之沙乃上游各川所携。”
    张居正道:“此理众所周知。”
    林延潮道:“元辅,下官以为今年黄河之所以清澈,乃上游所渠各川水竭,泥沙不至故而清澈,此乃水轻。黄河水轻,因上游各川水竭之故,上游各川水竭,乃雨水不丰之故,故而下官以为今年黄河清澈,沿河必有大旱。下官请元辅,未雨绸缪,为数省千万百姓计,早作打算,以防大旱。”
    说完林延潮再向张居正长揖。
    张居正已是微微流露出不快的神色。
    董中书道:“林中允你多虑了,丹丘千年一烧,黄河千年一清,皆至圣之君以为大瑞,眼下圣主在朝,故而天将此祥瑞,何来大旱之说。”
    归中书也在一旁道:“易坤灵图有言,圣人受命,瑞先见于河者。窃以灵贶休祥理,无虚发河清启圣属。黄河清澈,乃是吉兆,怎可言大旱?”
    林延潮道:“非也,黄河千年一清不可信,事实上本朝黄河就数度澄清,如成化年间,曾黄河清,但成化二十年时,京畿、山东、湖广、陕西、河南、山西数省俱是大旱,这其中何有祥瑞?”
    张居正看向林延潮问道:“林中允看你说得甚有把握,你要朝廷预防大旱,但此事非同小可,需及早知会各省府县,仅预备仓里的备粮就要加二成,这一项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你这一句话,朝廷要费多少人力物力,可有十足把握?”
    听张居正如此问,林延潮不由语塞,这确实,黄河清时,并非次次有大旱,自己也不敢言十拿九稳。
    归中书道:“林中允乃是南人,怎知黄河水情,看来要么是听人道听途说而来,要么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之见罢了。”
    听归中书这么说,众人都是点点头,确实林延潮只是一名词臣而已,仅论文章,连出身庶吉士的张居正也要称林延潮一声当今文魁。不过林延潮并没有到地方历事的经验,因此实干派出身的潘季驯是瞧不上的,至于张居正与其他几人当然也是不信的。
    确实换林延潮与他们易位相处,也觉得他们因自己一己之言,就更改国家政治上的大方向,那就太可笑了。他们不知道自己是穿越者,他们根本不清楚什么叫水土流失,还是用天人感应这一套,来论定黄河清浊。
    林延潮仍是道:“元辅,并非是下官胡言,岂不闻民间有云,水重年景好,雨多粮丰茂。水轻火龙飞,赤地皆焦草。”
    赤地皆焦草五字说得就是大旱时赤地千里的景象,为政者难免听喜不听忧,听到这五字时不免心惊肉跳。
    见林延潮如此,张居正不由脸色一沉。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那宰相之怒呢?
    张居正可是当今政坛执牛耳者,百官见他战战兢兢,不能言数语,但林延潮竟如此执拗,与他意见相左。
    申时行斥道:“林中允,你这番无稽之谈是从何而来的,还不向元辅赔罪!”
    申时行虽是训斥林延潮,但对林延潮自是一阵好意,让他不可冒犯了张居正。
    自己厚颜行贿送礼,不惜折节与申五交好,甚至连申时行的儿子也巴结,就是为了申时行帮自己谋日讲官。
    眼下费尽心血,用了那么多心机,这一刻若是得罪了张居正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自己又不是故意顶撞他,来显得自己犯颜不媚上。
    能不能成日讲官那是将来的事,张居正生气不生气那是他的事,自己就算因此后悔那也是过去改变不了。
    无论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未来如何,自己以诚事之。这叫未来不迎,当时不杂,既过不恋。
    就此时此刻而言,自己既是知道黄河会引起大旱,就诚言告之。若不告之,就违背了自己所求的修齐治平四字,不诚于本心。
    林延潮虽是低下头,但背却挺得笔直道:“回次辅,下官只是秉实而言,只求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
    张居正冷声道:“好一个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若是出事你担当得起吗?”
    林延潮二话不说长拜而下,然后将头顶乌纱帽脱下,放在左膝前。
    林延潮正色道:“下官愿辞官抵罪!”(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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