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赐宴,三汤五割,罗列俱全,十分丰盛。
    但越是丰盛,越是如此饭食越难下咽啊!
    这一点林延潮应是深有体会,谁爱吃这样的饭,天子若生气,后果很严重。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在家吃咸菜喝粥。
    现在面对天子的询问,林延潮处境十分艰难,要么是破坏天子好容易建立起的信任,要么就是背叛文官阶级。
    两边都是难以做人!
    但骑虎难下,天子赐座赐宴,这是阁老才有的待遇,又与你拉家常,下面林延潮不说实话,会有如何后果。
    林延潮额上冒汗。
    天子继续诉苦道:“德妃诞皇三子,朕封她为皇贵妃,其实别无他念,但满潮大臣却以为朕要废长立幼。”
    “朕想起当初卿讲过程颐折柳之事,宋哲宗因折一柳,而程颐责之。今朕立一皇贵妃,百官竟推测出要废长立幼,何等腐朽。”
    天子也是抱怨,说出当年宋哲宗折柳,程颐谏之,引起宋哲宗大为不快的故事。
    朱熹继承程颐之学,所谓程朱之学,就是程颐,朱熹之学。理学对礼教大防看得很重,仅仅从天子册封皇贵妃的事上,就引起了理学众官员炸窝,引申出废长立幼。
    听了天子的抱怨,林延潮没有说话。
    然后天子温言道:“林卿,这一次不少官员上谏,唯独翰林院没有一疏,听闻是卿之功劳。卿此举朕甚是赞赏啊。”
    林延潮终于道:“启禀陛下,这是陛下的家事,臣职责所在,不许外人擅自揣测。”
    天子欣然道:“林卿真不愧朕的股肱!朕不需大臣在上书劝谏,因为这冒犯朕的威严。不过私下召对,朕却是赏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大臣。”
    “林卿这一次帮了朕,这份情朕会记在心底!”
    林延潮默然了一阵,然后道:“为陛下效力是臣份内之事,其他实不敢奢望。”
    天子笑着道:“朕素来赏罚分明,林卿若真有什么请求,不妨直言,朕可以当场许你。”
    林延潮沉默了片刻道:“那么臣就直言了。”
    “其实陛下就算不召见臣,臣也有一事向请教陛下久矣,上一次礼部郭主事上奏,在今科会试中将经义与策问并重之策,陛下考虑的如何了?”
    天子没料到自己随口说说,林延潮竟还真提条件,难道他真有把握?
    天子道:“林卿陡然提起此事,朕一时不知如何答你。”
    林延潮道:“此事在陛下心底,莫非早有打算了?”
    天子点点头道:“这郭正域就是当初那在顺天府衙为你被打断腿的举子吧。他一上书,朕就知道是卿的主意。之前朕让礼部部议,翰林院院议,即是让大臣们出面,让你知难而退,没料到你硬是把官司打到朕这里来了。”
    “卿的事功之学,办实务确为所长,此乃名实之学,但用程朱之学取士乃朝廷的国策,是从太祖时候就定下来了,这是根本。朕不能因你几句话,就改弦更张。”
    顿了顿,天子又安抚道:“不过朕答允了内阁所请,让你教习下一科的庶吉士。这三年你在翰林院用心栽培储相,让他们务经世致用之学,如此不是更好。”
    林延潮就知道,天子尽管让自己担任翰林学士,但是他从来就没有认可过他改革变法的主张。
    他始终不想让自己成为下一个张江陵。
    林延潮也明白皇帝心事,当下道:“陛下,方才借程颐折柳之事而言,可知理学之下,不少官员墨守陈规,以至于腐朽,才有了皇贵妃之事。长此以往道统高于治统,陛下威严何在,臣以为倒不如先从科举上破开一个口子。”
    林延潮说的不无道理,虽知道这意见里很多是他的私心,但天子此刻正恼于满堂官员上谏有些意动。
    特别是林延潮这一句,道统高于治统,刚好说中天子心思。
    道统论是程朱理学的根本,朱熹当年讲道统论,自古圣圣相传,道统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程手中代代相传。讲这道统论后,朱子有隐隐自任传其学的意思。
    程朱理学的道统论里,孔子以后都是读书人,没有皇帝什么事。
    因此将道统论持在手中,就将道理的解释权,定在读书人手里,宋明之时读书人以劝谏天子,正君心为第一要务。
    当然林延潮也讲道统论,但是孔子下来,改为了子夏,荀子,董仲舒,再下来……
    这与南宋的事功学派不同,他们默认继承的是王安石。
    但这道统论,在天子眼底看来,道理比朕还大,这怎么行?
    天子想了想道:“这样吧,理学乃国之根本,策问的事,朕还是不能答允你。但朕可以任你为会试主考,下面如何为之,就看你自己如何?”
    林延潮大喜道:“臣谢过陛下。”
    天子答允后,随即心底又后悔了道:“先不要谢的太早,内阁那边如何题请,你自己想办法。还有卿必须予封郑妃的事,拿出切实可言的办法。”
    林延潮笑着道:“有陛下这句话,臣可以畅所欲言了。”
    “慢着!”天子这时冷笑道:“林卿不是学王翦吧,当初史记里王翦列传,还是你给朕讲的!”
    史记里王翦列传有一段是这样,秦国伐楚失败,秦王命王翦率六十万秦军再度伐楚。
    王翦领兵霸上时,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秦王不解地问,王翦你身为大将军,难道日子过得很贫穷吗?
    王翦大意答说,臣为子孙计(臣就这点出息)。
    后来王翦率军出关,连排使者去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
    满营的将士都看不过去了,六十万大军的统帅关心的不是打败楚军,而是家里的田宅?
    王翦说,秦王这个人从来不信人,今天将倾国之兵予我,哪里能不心疑的,所以我多要点良田美宅,如此可以打消秦王的疑惑。
    所以在天子揣测,国本的事,就算林延潮身为翰林学士也不是可以议论的。无论你得出哪个答案,天子都会认为你有私心。
    林延潮此举,有学王翦的嫌疑。
    好似讨价还价,将自己处于一个公立的地位,其实还是有私心在其中。
    天子向来是如此多疑。
    见此一幕,林延潮反而笑道:“陛下乃是仁君,又非秦王,何况臣为小臣,陛下哪里需提防臣的?”
    见林延潮反应如常,天子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洒然笑着道:“是朕多心了,那么爱卿尽管直言。”
    天子心想,你林延潮是不是有私心,智慧如朕,听几句话,还听不出吗?
    君臣相互试探后,下面终于进入正题。
    林延潮先道:“臣先敢问陛下为何要立德妃为皇贵妃?”
    天子一愕,然后道:“因为德妃为朕孕育了皇三子。”
    然后天子又补了一句:“当然天子平日对德妃也十分宠爱,但朕更敬爱皇后。”
    林延潮偷笑,皇帝的话千万不能认真听。
    天子道:“多谢陛下之言,如此臣明白了。其实臣以为陛下更宠爱德妃一些也是无妨,但切不可因爱怜德妃,反而陷德妃于不利之地。陛下晋德妃为皇贵妃,大臣们不敢怨陛下,反而会怨德妃,史书上甚至有人胡议,言德妃用美色魅惑了陛下。敢问陛下这是宠爱德妃的方式吗?”
    天子闻言默然半响道:“但朕已是答允了德妃封她为贵妃。”
    林延潮道:“陛下,其实以臣观之,陛下要立德妃不妨,重要是德以配位。其实要免除此事不难,让德妃出面请陛下宽赦上谏的大臣就好了。如此一来维护陛下的威严,二来也使得大臣们不再怨怼德妃。”
    天子喜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随即天子又道:“可是此举可以让大臣们停息上疏吗?”
    林延潮道:“当然不能,因德妃之事,现在大臣们怀疑陛下有废长立幼之心,陛下就算宽宥了这些人,以后还会有其他大臣上疏。”
    “所以治本之道还是在国本之上。”
    天子道:“所以朕还是要从百官所请,早册立太子?”
    林延潮心想果真如此。
    于是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陛下不易从百官所请。”
    天子问道:“林卿为何也如此说?”
    林延潮道:“臣不过是以史为鉴而已,自古享国长久之君,如汉武帝,唐太宗都是早立嫡子为太子,但先立后废。”
    “汉武帝之太子,人称贤明,最后虽为江充陷害,人称其冤。但究其原因在于武帝多疑,太子自通宾客,从其所好。自古正直难亲,谄谀易合,太子左右都是奸邪之人,不免取祸。”
    “而唐太宗教太子,遍请当朝大儒教导,其师保房玄龄,张玄素,魏征皆是正直之臣,唐太宗细心栽培,应可避免汉武帝之事。然而最后太子仍自行悖逆之事。”
    天子听了微微点头。
    林延潮道:“陛下,臣之所以举汉武帝,唐太宗的例子,因为二人都是不亚于陛下的圣明之君,但在立储之事,却皆是失策。”
    “其因既在于太子在位时种种不当,更难在于古往今来难有立储十数年之太子,君臣父子上下能安者!”
    “而今陛下还未而立,龙体一贯康健,享国必越世庙至万年之久。但若早册太子,时日长久,必分陛下威柄。所以前车之鉴在先,臣劝陛下缓立太子,这一点不可从于大臣议论。臣冒死上言,恳请陛下明鉴。”
    林延潮说完后。
    天子默然半响,然后忽然道:“皇元子绝不会违背朕,朕以为他将来还是能尽于孝道的……”
    天子话说了半截,看了林延潮一眼,这句话下半截是……不过皇元子性子终是软了一些,若为储君易被大臣所左右。
    但下半截他不没有说,他不想心意被林延潮窥测,这也是保护他。
    当年汉武帝威严待下,戾太子却宽仁。但汉武帝却是默许,认为自己待下太苛,官员百姓都有怨言,但自己百年后可以让戾太子来收拾残局。
    所以汉武帝要处罚的人,太子常常赦免,汉武帝不以为怒,反而嘉奖皇元子仁厚。父子两边截然不同做法,导致不和于汉武帝的人,都跑到太子那边去了。
    江充只是因,但二人的嫌隙猜忌早已种下。
    至于现在皇元子的性格,从历史上来看,不得不说天子看的还真准。
    林延潮当下道:“陛下所言极是,正所谓知子莫如父,知臣莫如君。”
    天子道:“好了,林卿今日与朕说了心底话,朕有所得。满朝大臣唯有林卿为朕计,为祖宗江山计。”
    林延潮当下如释重负,干货到这里,看来已是足够让天子满意了。
    天子踱步了一刻,忽道:“林卿方才那一番话,是想劝朕操持住权柄,如此将来好支持你推行变法吧!”
    林延潮闻言心中大喜,面上却佯装出‘失色’的表情道:“陛下,臣……臣绝没有想的如此深远。”
    天子冷笑一声道:“好个林三元,你又怎么能赌定朕一定会支持你呢?朕早已说过,你要做王安石,朕却不是宋神宗。”
    林延潮立即道:“臣无此心,陛下,臣以为若要真正平息百官议论,臣以为还是当厚待恭妃,皇元子。”
    天子摆了摆手道:“好了,此事卿就不要再说了。”
    过了数日。
    郑妃进封皇贵妃。
    郑妃进封皇贵妃后,天子又下了一道圣旨言大意是,郑妃为姜应麟,宋璟,孙如法三人求情,天子认为三人劝谏虽失臣道,但却是一片忠君之心,于是下旨将来三人官复原职,只是除罚俸一年。
    另外天子再度言明,自己绝无废长立幼之心,请诸位臣工放心,终有一天会立皇太子的,这一天不远了不远了……
    此圣旨一上,众大臣们仍是有议论,但争议慢慢就平息下来了。
    转眼到了二月中旬,内阁上本题请会试主考官,副考官的人选,而沈一贯,林延潮正名列副主考备选名单。
    最后天子下旨,次辅王锡爵为主考官,侍讲学士林延潮为副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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