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咏梅蹬着自行车离大门还老远呢,就看到门里门外绿油油的。

    都是些穿着军装的退伍军人。

    正愣神的功夫,吴军骑着跨子从后面上来。

    “咏梅姐,要不要我载你进去。”

    “算了吧。这是怎么了?又要安置退伍军人吗?”

    “是啊,大多是从前线下来的。我去看看有我战友没?”

    吴军开着跨子向院子里去了。

    秦咏梅也骑着自行车向院子里进去,退伍军人们纷纷挺着身姿让路。

    眼看快到刑侦股门前了,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阿姨!阿姨!”

    秦咏梅转过身来,搜寻半天,好容易才从一堆绿色中发现那张似曾相识的,黑黝黝的脸。

    “您是……”

    “阿姨,您忘了,前年春节,火药枪……”

    秦咏梅一下想起了。

    1977年春节,大年初二,秦咏梅和大老黑在局里值班。

    两帮噶小子在用火药枪对射,把周边的街坊邻居吓得鸡飞狗跳。

    秦咏梅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公安前去制止。

    一路战战兢兢,但最终还是制止了两伙人,同时也没收了双方的火药枪。

    “您那天不是让俺当兵去吗?所以俺就去当兵了。”

    那天,秦咏梅随口一说:“你喜欢枪就去当兵好了。”

    “你个臭小子,你这是转业……”

    秦咏梅伸手去拍黑大个儿一把,没想到却拍空了。

    黑大个儿的一个袖子是空的。

    秦咏梅当时收缴黑大个儿的劣质火药枪的时候说过:“乱玩枪,小心炸断你胳膊。”

    没想到一语成谶。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秦咏梅眼睛顿时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了。

    黑大个儿嘿嘿笑着,用唯一的手摸摸脑袋:“还好吧,我好多战友都牺牲了呢。”

    秦咏梅叹息着,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仍攥着黑大个儿的空袖子,几乎要攥出水来。

    这才放下了。

    “你这,也是来找工作的吗?”

    “是啊,给俺分配到微波站,俺不想去。要是能当公安就好了,哪怕跑跑腿儿也行啊。”

    对一个退伍军人来说,如果能进入公检法队伍,简直就是对自己戎马生涯的延续。

    所以,每一次公检法扩编,退伍军人就刻着脑尖儿想进来。

    可人太多了,没点关系的话,还真不太容易进来。

    更何况黑大个儿还是个残疾人。

    “我帮你想想办法吧。”秦咏梅说。

    “谢谢!”黑大个儿说着立正敬礼,从怀里拿出个人资料。

    秦咏梅接过来,黑大个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俺还立过二等功呢。”

    “嗯,知道了,会尽快通知你的。”

    回到办公室,看着黑大个儿的资料,秦咏梅再次热泪盈眶了。

    这傻孩子,命真苦啊。

    黑大个儿叫常浩,8岁就没了妈,12岁死了爹,后来一直跟着姨妈生活。

    虽然寄人篱下,常浩一直都很倔强顽强,碰到那些想欺负他的小痞子、小二流子从来都不惧怕。

    所以,一般人还真不怎么敢招惹他。

    像常浩这样的孩子,当兵确实是一条出路。

    凭着他的勇敢和刻苦耐劳,慢慢就能熬成志愿兵。

    最后甚至可能提干、送军校。

    可惜断了条胳膊,作为一个入伍两年的大头兵来说,这条路就彻底堵上了。

    “咋地了?”大老黑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没啥啊。”秦咏梅抹把脸,把资料递给大老黑。

    “这孩子,长得比你还黑呢。”

    大老黑看着资料笑了:“是啊,真是个小老黑啊。看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挺喜欢。不过他这……”

    “是啊,断了条胳膊。”

    大老黑叹口气:“这就不好安排了。全须全尾的都刻着脑尖儿想进来,哪轮的上他啊。”

    秦咏梅说:“这黑小子虽然身有残疾,但看个门儿啥的应该也没问题啊。咱门岗那个老贾头儿再有一两个月就该退休了。他那眼神,信封的字都看不清,报纸杂志也经常发错……”

    正说着,一旁的桌子前,小尹正在指点老贾头儿呢。

    “我说贾大爷啊,你又把信发错了。”

    “是吗?”贾大爷把信封举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看着。

    其实贾大爷刚60岁而已,但因为身体不好,看起来像七老八十了。

    “这封信是治安股冯建国的。”

    “哦,好的,我这就给他送去。”

    “还有我那封信,人家都说寄过来半个月了。是不是让您送到政保股去了?是从京都寄过来的。”

    “好,好,我帮你看看。”

    大老黑跟秦咏梅相视一笑,扬一扬手里的资料:“好,我这就跟局长说说去。”

    大老黑离开后,秦咏梅回到座位上坐下,拿起报纸看起来。

    以前,秦咏梅是没有读书看报的习惯的。

    刚进入公安队伍的头一年,秦咏梅还觉得,凭着自己的勇敢,凭着自己的身手敏捷,一定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公安。

    头两年,她的确如愿以偿了,甚至完全超出预期。

    但最近一年来,她才渐渐发现。

    公安这活儿不仅要有胆量要有意志,还得有文化、有知识。

    在78年以前,秦咏梅和大老黑、老罗他们一直都觉得破案就是靠天罗地网,就是靠人海战术。

    反正就是把相关的人统统抓来,统统过堂审问。

    就是有罪推定呗。

    我先认定你有罪,然后你自己证明自己无罪。

    但这一套对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有用,对真正口臭牙硬,狡诈顽强的罪犯根本没用。

    还是得用人证物证,用刑侦技术震慑住他们。

    比如像连局长这样,要是没有白客从制药厂弄来鲁米诺,他一定会死硬到底,给他定罪都困难。

    更何况上级领导们也越来越不喜欢人海战术了。

    一方面人海战术太耗费人力物力了。

    另一方面人海战术社会影响不好,甚至损害公安形象。

    比如,北大河的男尸案。

    铺天盖地,动用了大量的社会力量。

    尸体的身份找到了,但案子却没能破获。

    老百姓私下里又多了个嘲笑公安无能的话柄。

    其实,秦咏梅比大老黑和老罗好点。

    她跟着老胡办了几次案后,多少也学了点现场勘探的技术。

    但这远远不够。

    她还得多了解点足迹、指纹、血型等方面的刑侦技术。

    眼下,公安系统内部这类书籍还是太少。

    只能靠白客从工人文化宫、图书馆,甚至废品收购站弄来几本早年出版的刑侦书籍。

    除了专业知识,秦咏梅还得经常关注些报纸上的各类时事、时政类新闻。

    因为很多犯罪行为都跟这些有关。

    当然,眼下最迫切需要掌握的还有法律知识。

    因为法律知识的缺乏,在公安又管抓人、又管判决的年代里,秦咏梅他们这些老公安出过不少笑话。

    比如有一次,他们抓了两个犯罪分子。

    这两个犯罪分子的犯罪行为很奇葩。

    某工厂有一伙青工,闲来无事打赌。

    一人拉了泡粑粑,拿出10块钱,说谁吃了给他10块钱。

    一青工吃了他的粑粑,赢了10块钱。

    这青工输了10块钱有些不甘心,正好那名赢钱的青工也拉了泡粑粑,两人就再次打赌,输钱的吃掉了粑粑,赢回了自己的钱。

    这就等于两人没输没赢,只是各自赚了一肚子粑粑。

    但好歹也拉动鸡的屁了。

    可局里的领导听了不乐意了,大概是嫌两个青工有好事不招呼他。

    反正就觉得这种行为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

    民粪较大,影响恶劣。

    就派公安干警把他们抓了起来,判了两三年徒刑,并游街示众。

    那年月,游街示众都要挂牌子,牌子上要写明“某某犯”。

    比如:强奸犯、盗窃犯、抢劫犯、赌博犯。

    他们本来想给这两个吃粑粑的家伙写上“赌博犯”。

    可想来想去,他们之间没有输赢,怎么能算赌博呢?

    最后,有一伙计,干脆大笔一挥写下了四个字“吃八八犯”。

    到街上游行了一圈,果然民粪极大,也带来极大的笑果。

    甚至过了一两年后,老街坊碰到秦咏梅还会忍不住问起这件事。

    把秦咏梅臊的,恨不能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这个吃粑粑犯的真实故事,后来还被写入县志,

    成为那个奇葩年代的奇葩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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