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牛氏就打上门来,要为宋好节讨个公道。

    青柳镇的早晨一向宁静有序,忽然一声杀猪似的大喊惊得好些人手中馍馍落地,都竖起耳朵来听是啥事。

    一声之后,是连绵不断的叫骂和哭诉,乡下地方娱乐少,一年只几场大戏可看,谁家吵架也是个难得的乐子,他们捡起馍馍拍掉灰,一边咬一边出门去看热闹。

    宋好年家里,牛氏正叫着撞天屈,活似宋好年和百合两个人要把她勒逼死。

    要说牛氏和宋秀秀真是亲母女,两个人撒泼的招式都一模一样,牛氏一低头就往宋好年身上撞,拿头顶宋好年肚子,顶的他后退好几步。

    偏她还是当娘的,宋好年无论如何不能对她动手,只得不断后退。

    牛氏一边顶一边骂骂咧咧,她声音洪亮,不一会儿就招得一大堆人挤在门首看:“咋了咋了?”

    “老宋家儿子打娘哩!”

    “娶了媳妇忘了娘,往后我儿可不能这样。”

    “你不晓得,这个娘可不是啥好相与的哩”

    青松板着脸走过去要关门:“没啥大事,看啥看?”

    牛氏厮打着宋好年还不忘骂青松:“李家的小兔崽子,你要干啥?我就是要让街坊邻居都看看,我生下来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一生下来我就该把你淹死在马桶里,强如今日受这冤枉气!”

    “娘,有话坐下好好说。”百合说着要去拉牛氏,只是她那小身板如何抵得过牛氏强壮?

    牛氏一挥手,百合差点摔在地下,宋好年惊出一身冷汗来,连忙拉住百合道:“你先躲开,等娘消了气能说话你再出来。”

    说是如此说,百合哪能放任丈夫叫婆婆揉搓?她一边示意青松关门,把街坊邻居都挡在外头,一边拧身去杂物间找绳子:对这种疯子没法讲道理,倒是把她绑起来来得方便些。

    见媳妇黑着一张脸拎着一盘麻绳出来,宋好年哭笑不得:“媳妇,你干啥哩?”

    牛氏一扬手几乎招呼到宋好年脸上,他连忙伸长胳膊按住牛氏,叫她在他身前一臂远处挣扎,不是伸着胳膊要抓他眼珠子,就是迈开腿要踢他。

    没有外人盯着指指点点,宋好年按住一个牛氏还不是轻轻松松,牛氏抓挠踢打半晌,宋好年啥事没有,她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乱发一绺一绺地胡乱贴在脸上,瞧着像个疯婆子。

    虽然牛氏惯常不讲理,但这样不顾体面的时候也少见,她一屁股坐在地下,蹬着腿哭喊,手掌有节奏地拍击大腿,哭得抑扬顿挫,十分吸引人。

    百合把麻绳扔在地下叫青松:“她要再闹,就绑起来。又不是我亲娘,我怕哪个说我不孝!”

    牛氏一噎,哭得越发大声,“生个不孝子,为着媳妇要打杀亲兄弟和老娘啊!”

    宋好年冷冰冰道:“娘,有啥事冲我来,别拉扯我媳妇。”

    这话不啻火上浇油,牛氏狠狠擤一把鼻涕,扯着嗓子喊:“我且问你,不是这娼妇撺掇,你打你兄弟干啥?我一指头都舍不得戳他,哪个许你打他的?”

    “我苦命的好节哟我苦命的儿”牛氏一唱三叹,音韵铿锵,颇有点要余音绕梁的架势。

    “娘,你要替宋好节讨公道,就别哭闹,好好说话,你要是来闹,那也简单,往后见着宋好节,我见一回打一回,你看咋样?”

    宋好年并不是没办法治牛氏,只不过他多少存着对亲人的爱心,一退再退,想着少来往也就罢了,谁晓得人会这样贪得无厌哩,他的退让换来的不过是爹娘兄弟得寸进尺。

    牛氏从地上一跃而起,“你敢!”她疯魔一般左右看看,护崽母猫一般张牙舞爪,“你敢打老三,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宋好年露出悲哀的神色,这就是他娘,看他兄弟如珠如宝,看他则如仇人一般。谁家娘会想着吊死在儿子家门口,叫他一辈子不得安生?

    “宋好节是我打的,他该打,我当哥哥的,打他两下咋了?谁家当哥哥的还教训不得兄弟?”

    哥哥教训兄弟的多了去了,他一没打伤宋好节,二没弄破他的脸,他还有脸回家去告状?朱氏还有脸来闹?

    朱氏从来没问过宋好节他二哥为啥打他,因为在朱氏心目中,宋好节对宋好年做啥都是有理的。

    朱氏一口啐到地下:“呸,我跟你爹还活着,轮得到你来教训他?你算哪门子东西!”

    听听,亲生的儿子,在她嘴里就是“哪门子东西”。

    宋好年闭闭眼,“那我以后不管他就是,叫他少来烦我。”顶好,老宋家的人都别来烦他,只当没他这个儿子,他也当自己没有过那样一个家。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宋好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他绝情话一说出口,牛氏就是一呆,愣愣地看着他。

    牛氏很快反应过来,扑上去要揪宋好年衣领,宋好年挡住她,牛氏嘶喊:“你打算不管老娘是不是?你老子娘养你一场为的就是叫你养老,不来找你,你想得美!”

    养儿防老,可养儿子纯粹是为了在他们老了以后来养活他们的,只此一家。

    宋好年不耐烦:“我娘老子我养,要是兄弟也叫我养,我打断他的腿!”

    牛氏又是一噎,她看上去虽疯狂,实际上心计一点没少,眼睛骨碌碌乱转,想出个主意来,换上另外一副面孔:“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疼你兄弟,也没不疼你啊。”

    青松在旁边嘟囔:“哟,我可真没看出来!”

    腊梅掐青松:“闭嘴!”

    牛氏告诉自己先别管李家的小兔崽子,自家儿子要是脱出手心,她可没处哭去。只要把宋好年握在手心里,往后宋好年有啥子东西,还不全都得孝敬自己?

    她小算盘打得贼精,道是:“手指头还分长短,当爹娘的心在儿女上都是一样的,就是儿女觉得不公平,老三还说我偏着你哩。”

    “娘,你想说啥就说。”朱氏肯好好说句话,哪怕她打着什么鬼主意,宋好年也忍了。

    朱氏一拍大腿:“哎哟,你还不晓得罢,为啥你兄弟定要你荐他去当伙计?我跟你说啊老二,你们那东家有个妹子,正愁没法嫁人哩,回头要是老三娶了来,你岂不是也受益?”

    牛氏觉得这样的理由宋好年根本不会拒绝,能当东家谁还当伙计?宋好年把绸缎铺拿到手里,对宋好年也有好处,他凭啥不支持?

    宋好年诧异地看牛氏:“我咋没听说东家有个妹子?”当着牛氏的面他也不叫陈大哥,免得叫牛氏看出来他们关系不一般,又要动歪心思。

    牛氏一撇嘴:“东家的事情,能叫你知道?”她倒是没想,东家的事情宋好年还不晓得,宋好节咋就晓得哩。

    “就是东家没妹子,你兄弟当上伙计,能不记你的好?老娘活了这些年,还没试过一年四季丝绸上身哩,临死前总要叫我穿一回”

    有这样的娘在,就是宋好节是个正直人,宋好年也不敢介绍他去店里,怕他顶不住牛氏,真个把铺子里的丝绸拿回家给老娘穿。更何况宋好节还不是啥好人,心思只会比牛氏更歪。

    “那都是人家东家的东西。”宋好年听牛氏说得越来越不像话,还是多嘴说一句。

    牛氏一瞪眼:“你东家那样有钱,给我两匹料子穿一穿咋的啦?我还能穿穷他?再说将来他妹子要做我三儿媳妇,他不孝敬些好料子,看我不教训那小蹄子!”

    百合在一旁忍笑:“哟,你老人家一向不大喜欢我,我还当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哩,原来是因为我没个开绸缎庄的哥哥,没给你老人家孝敬绸缎呀。”

    宋好年轻轻瞪百合一眼,叫她别捣乱,又因为牛氏的胡搅蛮缠一阵头疼,揉着太阳穴说:“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就是你老真吊死在我门上,我也不能叫宋好节去坑害东家。”

    牛氏好声好气说了半天话不见效,宋好年牛心左性,一旦下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哭闹威胁都没用,又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泼来。

    “你老就在这儿哭,乏了叫你儿媳妇给你倒水做饭,走不动了我背你回去。”宋好年打定主意不松口,牛氏在地上打滚儿也没能叫他改变主意,又转而骂起百合调唆她儿子跟她离心。

    青松听不下去,跟腊梅说:“三姐,我还有双臭袜子,咱们把这老妖婆嘴给堵上罢!”

    牛氏一骨碌爬起来,“小兔崽子你敢,我弄不死你!”

    哭闹半晌,牛氏声音嘶哑,头发乱蓬蓬,一身衣裳也揉搓得不成样子,见没法打动宋好年,她就要往外走:“给街坊邻居们都看看,你们是咋对老娘的!”

    宋好年原定今日带那些看好的孩子上县城去给陈彬看,闹了这半日没走成,只好叫腊梅青松:“跟人家去说一声儿,改成明天。”

    百合赶在牛氏走出影壁前堵住她:“娘,你这样子回去不像样哩,还是梳洗一下,抹点我的面脂。”

    牛氏本打算在外人面前叫宋好年丢个大丑,一听面脂两个字,犹豫一下,跟着百合去梳洗。百合眼睁睁看着牛氏把一盒崭新的面脂揣进袖子里,无事人一般走掉,临走还回头骂她两句:“再撺掇你汉子打兄弟,仔细我揭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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