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柳如龙和黄珍珍扭打成一团,尖利的叫声传出好几条街,邻居听见来敲门,秀才爹忙隔着大门说:“小两口吵架哩,不妨事。”

    赶快回来叫他们闭嘴,“穿上衣裳好好说话,像啥样子?”

    秀才娘走出来掩上门,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他爹,儿媳妇晓得那件事情哩。”

    秀才爹脸上的皱纹如同铁铸,拿出一家之主的威仪道:“既已嫁到咱们家,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只要咱们家咬定不休妻,她就翻不出啥浪花来。”

    一时那才拜堂没多久的夫妻两个各自穿好衣裳,小秀才来开门叫他爹娘进去,秀才娘先虎着脸问黄珍珍:“说,你前头是不是有过男人?”

    黄珍珍冷笑道:“好哇,你家拿个不能人道的儿子骗婚,真当我黄家好欺负不成!”

    小秀才脸色铁青,他先头污蔑宋秀秀偷汉,只为摆脱宋秀秀娶黄珍珍,哪知道黄珍珍才是偷汉的那个,这下头上的绿帽子戴得结结实实。

    小秀才一家子最不肯落人话柄,只想把这事情压下去,一家三口对付一个黄珍珍,对她道:“不守妇道的妇人,立时沉塘也是有的,你真要闹,咱们就去祠堂里闹!”黄珍珍可不是宋秀秀那等没见过世面的人,她有个举人爹,更有个精明的姨娘,早把这些个门路摸得清清楚楚,只管冷笑:“你家若嫌弃我,只管和离便是,说啥子沉塘!朝廷早颁行法令不许设私刑,

    别说你们没能捉奸,便是捉奸在床,一样不能拿我怎样!”

    柳如龙气得衣裳簌簌乱抖,扭曲着脸道:“大不了我掐死你!”

    “哈哈,好哇,掐死我你正好偿命!新婚夜掐死媳妇,你当你家名声好听哩!”柳家人可不晓得黄珍珍不敢和离,见黄珍珍有恃无恐,一家子人竟吓不住她一个,都不晓得该咋办才好。

    黄珍珍一看他们认怂,胆气越发装起来,叫小环道:“你回我家去,告诉我爹娘,就说这家子人骗婚,我再不与他家过日子!”

    小环答应一声就要去,秀才娘没命地拉住小环,放下身段求儿媳妇:“珍珍,两口子闹仗不过一点子小事,不必要告诉亲家知道。”

    黄珍珍道:“你家儿子不能人道,哄我成亲,分明是拿我下半辈子填你家这个大坑,我偏要叫我爹晓得!”

    秀才爹忽然道:“也叫你爹晓得,你早不是黄花大闺女,给我家如龙戴绿帽子?”

    黄珍珍登时语塞。要是柳家真的豁出去拿名声对付她,她还真没法子,到时候柳如龙固然丢脸,可她就要丢命哩。

    黄珍珍这等人最是能屈能伸,心念电转,立时换下喊打喊杀的模样,先叫小环:“还不快替你姑爷寻鞋来,他这会子还光脚哩,我岂不心疼?”

    又对秀才爹娘道:“我才有些吓着,行事没章法,公公婆婆莫怪。”

    她放低姿态,柳家一家子都受宠若惊,柳如龙明知道她给自个儿戴绿帽子,还是禁不住道:“你原先荒唐我都可不追究,往后与我好好过日子便是。”

    黄珍珍心下一喜,她还啥都没说哩,小秀才先让步,可见心里有自己,离不得。她眼里滴下泪来,哭道:“你道我往日荒唐?我哪里是荒唐?”

    黄珍珍一边哭一边编出个凄惨故事来,道她原先在家时,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偶然一回去舅舅家,谁知路上叫几个强人劫走,夺她贞元。她在老家再住不下去,想要寻死,爹娘又舍不得,因此带她背井离乡来青柳镇定居。“我看你是个好人,不同那些个不晓得怜香惜玉的村汉,再有我爹看你肯读书,将来他一指点,你就有功名在身,才

    肯将我嫁来。”

    “要不是遇着那等事情,我便是嫁个州官的公子也使得,哪里能叫你家嫌弃我不是黄花闺女?”黄珍珍扯虎皮做大旗,又是自夸又是博同情,柳家人明晓得她说话不尽不实,还得捏鼻子认下。

    娶这个媳妇,可是把柳家内囊都掏空了,若是这个时候人跑掉,嫁妆还没弄到手,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黄珍珍的说法好歹是个幌子,能糊弄过去就成,毕竟柳如龙也不是啥好东西,一来确实是个没了子孙袋的废人,二来,接连离婚说出去也难听。

    如今这几个人麻秆打狼两头怕,都怕对方把自家的丑事抖落出去,又都抓着对方的把柄,闹到最后,还得秀才娘出来说合。

    “珍珍啊,你从前那些个事情,我们家可以不计较,但你既嫁到我家做媳妇,就该有个做媳妇的样子,大家脸上好看。”

    又说小秀才:“晓得你媳妇委屈,你往后不许闹她,她说啥你都应着!”

    黄珍珍已然满意,还得矜持些:“可我们生不出孩儿来要咋办?”

    小秀才一家子脸上都是一僵,这才想起,宋秀秀生得那个赔钱货怕是柳如龙这辈子唯一的亲生闺女。

    秀才爹咬牙道:“你放心,我们总有法子给你抱养一个。”

    一床大被掩丑,谁晓得谁家有啥丑事?黄珍珍才不在乎柳家的香火能不能传承,她连祖宗脸面都不顾,只求自个儿过得逍遥快活,问生孩子的事不过为给自己取得优势,果然她眼圈儿一红,哭道:“终究不是自个儿亲生,也不晓得能不能孝

    顺我,究竟有啥子趣味!”

    秀才爹娘脸上都不大好看,殊不知黄珍珍肚里笑得要死:她当日在老家可是同人闹出孩儿来的,黄太太一碗药灌下去,那不晓得爹是谁的孩儿落下胎来,黄珍珍也没少吃亏。

    药是虎狼药,霸道得很,经过那一遭,黄珍珍究竟能不能生孩子还是两可。如今既能把生不出的罪过推给小秀才,黄珍珍自然乐得高兴。

    秀才娘催着小秀才给黄珍珍赔情,小秀才如何肯?

    黄珍珍道:“相公是读书人,给我赔情算哪门子道理?说到底,今儿我也有不是,我先给你赔情,往后咱们一处好好过日子罢,把从前那些个事情都忘掉。”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小秀才不禁心悦诚服,给黄珍珍作揖道:“娘子不愧系出名门,小生受教。”

    秀才娘见两个人和好,拍手笑道:“我说啥来着?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再没有错的。”

    安排两人歇下,都没了敦伦的心思,各自占着一床铺盖背身睡,虽同床而异梦。

    秀才爹娘也回去歇下,商议半日往后拿黄珍珍咋办,第二日到底先叫小环来嘱咐一番,叫她决不许把昨儿小夫妻吵架的事情说出去:“要不然,撕烂你的嘴!”

    小环不服气地鼓着脸道:“我是黄家雇来的丫鬟,你老可别打错主意!”

    秀才娘气得站起来就要撕她嘴,黄珍珍连忙拦住:“我的丫头,我教训她。”要是叫秀才娘教训,岂不是下她的颜面?

    这家子人互相揪着把柄,竟也过得和和乐乐,堪称一奇。

    三朝回门,小秀才与黄珍珍虽不曾敦伦,倒也表现得十分和睦,黄老爷只当闺女在这镇上学好,教训她几句,便去考校柳如龙的学问。

    黄太太虽不想管黄珍珍,到底是才出门子的姑奶奶,要拿出嫡母的款儿来问她:“过得可好不好,姑爷待你如何?”

    黄珍珍不肯叫嫡母看笑话,只说一切都好,黄太太巴不得她这样说,好免去自己奔波劳累之苦,满意地直点头。

    那厢黄老爷却不大满意:柳如龙年纪不算小,他一向听柳老爷说,学问不错,哪知道亲自考校起来才晓得,距离秀才功名还差得远哩。

    黄老爷找出几本时文集子给小秀才,教他揣摩熟练,“从今儿起,你每旬写一篇时文交予我,我给你修改,若能持之以恒,早则下次春闱,迟则下下次,定能拿个秀才功名。”

    小秀才人称秀才公,实在是个童生,他一向自视甚高,自觉连举人也不算啥,往后他能做进士,因此叫黄老爷教训一番,脸上颇有些不忿之色。

    黄老爷大不耐烦,嘱咐小秀才时常写信,多请教柳老爷之类的话……回门后没两天,黄老爷就带着黄太太回老家去:黄珍珍出嫁,他们甩脱一个麻烦精,一身轻松地回老家含饴弄孙去哩。

    好在黄家的宅子、下人都还留着,外人一日不晓得黄珍珍底细,黄珍珍就一日有底气充举人家的小姐。

    爹娘一走,她就是唯一的主人,几个仆人无法与她抗衡,反而使她如鱼得水,没过几个月,竟嫌弃柳如龙家地方小,住着不舒坦,张罗一家子搬去她娘家。

    这年头,小夫妻回娘家小住是常事,还没听过带着公婆一起搬去娘家的。秀才爹娘要脸,与黄珍珍客气:“我们老俩口住自个儿家就好,如龙要温书,去亲家家中清静些也好。”黄珍珍也懒得与老俩口敷衍,直接带上小环、叫上柳如龙,把常用的衣裳、器具搬去黄家,柳如龙便如上门女婿一般,在黄家大宅子里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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