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朝里大夫散伙,正寝里躺着的齐王田建上气不接下去,他看着泪眼蒙蒙的丽妃责怪道:“可嘉已为楚人所救,你何故哭泣?”

    “臣妾、臣妾只是忧心……”丽妃是今天才知道消息的,闻讯后她又痛哭了起来。“臣妾闻楚人只劫了可嘉,陪嫁媵侍、饰金玉一车未取,岂能如此嫁入楚宫?”

    “丽妃,你若心忧可嘉,便帮她多备些侍女物事,老妇也帮她备一些,后日便离都。”王后叹了口气,她也有些庆幸不是儿子入楚为质。“哎!王家儿女,怎能不心忧母国?”

    “呜呜——!”大王不在身边,王后又说要后日离都,丽妃哭得更加凄惨,王后不得不对服侍她的宫女道:“扶丽妃回宫吧。”

    待她走,心中仍有不忍的王后再度问向穆陵关来的寺人,“那楚王可使人下聘纳征?”

    “回王后,然也。”寺人道。“先前予楚人之巨金,又被楚人送回。大臣们都说,穆陵关内关城就是楚人的纳征之礼;将士们更喜,说以后楚王就是大王之婿,再也不敢犯我齐国了。”

    “善,大善。”王后笑道,“不犯我齐国便好。不犯我齐国便好。”她似乎不做些什么就不能压制心中的欣喜,又高呼道:“采玉……”

    “王后?”侍女其实就在她身边。

    “去。府里三寸大的宝珠,选四十颗;玉璧,选两百双;尺长的珪璧,选四百块;练茈、緺绥,各选三百匹;绫,选千匹;锦绣,选五千匹;女子饰选十二副;爰金万斤。再者可嘉要穿、要用、要食的事物都挑一些……”王后嘴里念出一堆陪嫁的物事,件件贵重,仅宝珠就值两万金,她心里只存着一个心思,那便是齐楚两国永不攻伐。

    配送的东西如此之多,王宫里忙了两个通宵也未忙完。时日是不能耽误的,两国正等着会盟,公主和那些珠玉饰绸缎不得不先行,其他的物事容后再送。离都那日,王后亲自出城相送,丽妃大哭,公主又大闹,好在丽妃哭着哭着就晕了,寺人宫女们则哄着公主上车,说是去见父王,这才带着可嘉上了楚人来接人的四轮马车,日行百里的赶往穆陵。

    穆陵关这边熊荆真有点等不住了,他必须在月底之前赶到郢都,不然就赶不上外朝。好在己酉这日齐人公主到了关城,在屈光等人的建议下,两国当日就进行了内关城防交接,一列列楚军退出了关城,一列列的齐军登上关城。

    换防的同时,齐王在群臣的簇拥下,带着公主行至坛下——两国的大臣为了登坛的先后吵到最后一刻,结果是楚王齐王同时等坛,但楚王必须让齐王一步,等于是长辈先行。

    齐王是个面面团团的胖子,眉淡,目光毫无凌厉之感,给熊荆的感觉是处处与人为善的老好人。那什么可嘉公主完全是个小孩子,小到熊荆根本就没有兴趣,但齐王对她的宠爱确是名副其实,车门打开的时候,她居然赖在齐王的怀里不想下来,哄了半天她才不甘地放手。

    “楚王。”熊荆打量齐王健的时候,齐王健也在打量他。

    “齐王。”熊荆也如他那般平揖。

    “齐王请。”想到自己要让齐王健一步,熊荆又说了一句。

    “楚王也请。”齐王健打量完了熊荆,并未现他有什么特异之处,可想到自己这个年龄只在后寝玩耍游戏,人家则已经领兵打仗,打得还是秦国,脸上顿显出一阵笑意。

    “请。”齐王健笑后又朝熊荆颔,这才跨出了第一步,他没有急着走,待见熊荆也跨了一步,方继续上阶登坛。

    会盟之坛按礼本该高十二寻,现在一切从简,所以只有十二尺。熊荆登之毫不费力,齐王登坛后则有些气喘吁吁。好在接下来没有两人什么事,奠玉后都是臣下在忙碌。

    “凡楚齐无相加戎,好恶同之,同恤灾危,各救凶患。若有害楚,则齐以粮秣马匹助楚;在齐,楚亦如此。交赞往来,通商无壅,谋其不协,而讨不庭。有渝此盟,明神殛之。俾坠其师,无克祚国。及其玄孙,无有老幼……”

    此一刻,穆陵关清风阵阵,旂旗飘扬,司盟宣读着盟书,昭告神明,戎右端着盛着牲血的玉敦,等待两国君王歃血;千里之外的陈郢大市,齐国剑士暴喝中钜剑疾刺陈敖,度之快让人咂舌;而在大梁暗漆漆的廷狱,魏王魏增在寺人狱吏的簇拥下趋步行向最后一间囚室……

    齐多技击之士,钜剑在手,翩若游龙,惊若飞鸿。相比于剑士的飘逸灵巧,甲士出身的陈敖处处显得笨拙,他不喜欢这种单打独斗,更擅长于阵战群殴。甫一交锋,就被剑士刺了一剑,好在他身着一套环片甲,‘当’的一响后,剑士差点被他一刀劈到。

    “彩!”围观的人群爆一声喝彩,一些人是站在陈敖这边的,但更多人的站在剑士那边。

    倒不是因为什么正义公平,庶民根本没这个概念。他们不喜欢陈敖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个曾经下贱的、给碗饱饭就感恩戴德的佣夫居然一战就成了誉士,爬到了大家的头上,变成了自己想成为却难以成为的那类人,每个人心里都不痛快。

    礼崩乐坏是全天下庶民的机会,为了出人头地、改变命运,有些人读书,有些人经商,有些人为吏,更有些人为奴、为妾……。不管选择那种,都需要数代、十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才能改变地位,更大的可能是一无所获,但有人一夜成功,真是太不公平了!

    “呀!”被刺了一剑的陈敖开始笨拙的反击,誉士佩刀被他舞的像风,不断左斩右斩,竖劈横砍。然而剑士的步伐极为灵活,刀光中他的身形好似一片柳叶,看似有惊,实则无险。

    “彩——!”旁人更加竭力的喝彩,几个身着皂衣的县吏甚至高喊‘刺死他。’

    “这怎生是好?”陈且手握着佩刀,手心里全是汗。他不通武技,打架却是常有的事,陈敖这么打,一旦力尽,那就完了。

    “那也是战死。”蓝钟也看出了陈敖此战无法取胜,只能以战死安慰。

    “他是我兄弟!”陈且就要拔刀上前。

    “你敢!”蓝钟怒视着他。“这是大王之命,你敢违命?”

    “子且兄,子敖兄未必会败。”昨日的那个卒长,上官皋,是他找人借了一套环片甲给陈敖。“万不可小瞧了那套甲衣。”

    是的,甲衣。比铜镜还要亮的环片甲保护着陈敖的肩膀和身躯,剑士惯于攻击人的身躯,特别是心脏,陈敖的狂暴反击中又中了他几剑,可这些攻击全都打在了甲片上。钜剑,哪怕是钜剑,也不能刺穿钜铁甲片,唯有在旁的庶民以为剑士胜了,顿时连连喝彩。

    得到卒长提醒的陈敖手又松开了,但额上身上的汗却越流越多。他心里开始大骂卖咸鱼的陈牧,他誓要是陈敖死了,必要杀之为兄弟报仇。

    “杀!”终于有些累了的陈敖低喝,他手上钜刀抡起,打算再次怒劈一刀。

    可他刀抡得太高了,动作也太慢,以至于胸腹间露出大片空档,瞅准机会的剑士垫步前突,迅捷无比的刺了一剑。这一剑的目标不再是躯干,而是没有甲片保护的下腹。剑士的沉喝中,钜剑猛刺了进去,陈敖魁梧过人的身躯突然一震。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秒,直到围观的众人爆出震憾整个大市的“彩——!”

    “我杀了汝!”双目尽赤的陈且拔刀,冲入了圈内。

    巨大的喝彩声不由让剑士微笑,他胜了。但陈敖的微笑却从嘴角绽开,他按住钜剑的血手一放,身躯突前的同时一把就将剑士揪住,右手则手起刀落,一刀就将剑士的头颅斩了下来。

    “你大父我是誉士!”看着那颗还在地上滚动的头颅,被钜剑刺透身躯的陈敖骂了一声,才在围观者的错愕中轰然倒地。

    “快救人!”上官皋从陈敖喝‘杀’便预感到了不对,没想到两人的生死只在一瞬之间。

    “熊子!”陈且跪到在了地上,喊着陈敖的外号,要把倒地不起的陈敖拉起来。

    “快止血。”上官皋按住了陈敖腹上的伤口,不敢拔剑。这个没有棉花的时代,止血只能靠丝絮。草草止完血后,满身是血的陈敖便被人抬走。

    陈且追了几步,想到什么的他疾跑至人群,把请来剑士的陈牧拉了出来。陈牧是个鱼贾,专门从齐国购入咸鱼贩卖大众,盐是很贵的,尤其是陈县的盐。

    “贵人、贵人,小人、小人冤、冤……”陈牧不但脸吓得白,腿一软还跌了一跤。陈且又把他拽了起来,扯住头就要砍人。

    “不得滥杀!”蓝钟一把将陈且拉住。“他家仆被杀,报仇情有可原。”说完这些他又小声了一句,道:“子敖兄或有救。”

    “此、此战……”司败被人推了上来,他不敢看似要吃人的陈且,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念,奈何牙关打抖,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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