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燕朝只有治粟内吏董易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包括丞相王绾都不敢说话。董易担心秦国官吏会抢着去买关东四国的国债,但比他这种担心更严重的却是话语中所揭露出来的秦国吏治。

    ‘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古之吏也。’荀况如是说。

    ‘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古之士大夫也。’荀况如是再说。

    事实真是如此?荀况本在齐国为稷下学宫祭酒,后去职入楚,再入赵(《议兵》)、最后又入秦。入秦不得用,只好再度入楚,终老于兰陵令上。其入秦,对秦国夸赞目的不言自明。

    秦国的大夫们如果真的‘不比周、不朋党,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那秦昭襄王为何不听从白起的建议,长平战后不予赵国喘息,咬紧牙继续灭赵?中了赵人的缓兵之计,催促白起出战不得,又何以赐死了白起?

    再之后,嫪毐叛乱时的那些党羽,‘令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皆拜爵’,这被斩首的数百人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嫪毐学了那孙悟空,直接在胯下拔了几根鸟毛变出来的?

    秦国士大夫结党营私,不利于国显而易见。而秦国官吏的贪腐也极为惊人,并非荀况所美化的那样,‘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

    ‘沛中豪杰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令诸大夫曰:‘进不满千者,坐之堂下’’县令的老朋友吕公投奔县令,来沛县定居。乔迁之喜办了场宴席,贺钱不满千就只能在坐在屋檐下了。县中豪杰、官吏给县令面子,因此‘皆往贺’,这一场宴席下来,吕公能收多少贺钱?

    刘邦年奉不过八十石,三十钱一石年收入仅有两千四百钱,他如果要坐在堂上,那就要花掉自己年收入的四成。刘邦要花掉年收入的四成,萧何等县吏又要花掉自己年收入的几成?县令老朋友吕公的乔迁之喜要贺千钱才能坐在堂上,如果是县令自己家中的宴席,又要多少贺钱才能坐于堂上?

    ‘高祖以吏徭咸阳,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史记集解》引李奇语:‘或三百,或五百也。’前者是贺钱,还有个乔迁之喜的借口,这里就是直接送钱了。其他官吏践行时每人送刘邦三百钱,萧何的级别更高,他是主吏掾,县组织部长,因看重刘邦,独自送了五百钱。

    依秦律,‘通一钱,黥城旦’,县衙内官吏几十、上百人,这些钱足够刘邦黥面上万次了,黥完以后刘老太公都认不得。

    县令以下是基层官吏,基层官吏或许难改陋习,那县令以上又如何?

    ‘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任右丞相后,他儿子三川郡郡守李由告假回家,李斯在家中办了宴席,百官知道后‘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县令老朋友的宴席,贺钱不过千不能坐在堂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丞相,他的宴席又要多少贺钱才能坐于堂上?

    这么多人送钱上门,弄得李斯不得不感叹:‘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唉呀!我听荀卿说过‘事物切记不能过于隆盛’。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里的百姓,皇帝不了解我才能低下,竟把我提拔到这样高的地位。现如今做臣子的没有人比我职位更高,可以说是富贵到了极点。然而事物发展的极点就要开始衰落,我不知道归宿在何方啊!)

    ‘诸迁虏稍有余财,争与吏’,这是战争中、战争后对新占领区、对敌国俘虏的掠夺,‘不满千者,坐之堂下’、‘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这则是秦国官场内部赤裸裸的贿赂。这种贿赂的结果使得项梁这个大缓则在秦地栎阳县被捕,却因万里外楚地蕲县狱掾(典狱长)曹咎的一封书信给放了。

    秦国官吏的贪腐,吏治的败坏于此可见一斑。官吏做官本就是求富贵的,不求富贵为何当官?刘邦这个派出所长冒着生命危险抓坏人,年收入才两千四百钱,这点钱真不如回家种田——一户农民百亩收粟一百五十石,三十钱一石就是四千五百钱。这仅仅是种粟的钱,加上丝麻织布的收入,一年最少也有六千钱。

    派出所长收入不及农民收入的一半,还时刻冒着生命危险,他怎么养家?即便做到了县令,年奉也不过六百石到一千石。很多么?誉士一闾二十五户,每户缴十五石田租就是三百七十五石了。

    还有赋呢,口赋、户赋不算,每户十石军赋,加起来就是六百二十五石。另外每户还有‘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三百’,这里又是七千五百钱,三十钱一石等于两百五十石。

    一闾能收到八百五十石,闾是分封不是承包,这是私人财产。如果誉士没有练兵的追求,减去祭祀少部分用钱,剩下的钱足够与秦国县令比收入了。而按照秦国的爵禄,十五级爵少上造的岁禄才有七百石,最高二十级爵的彻侯才有一千石。一个誉士的收入相当于秦国县令、相当于秦国十五级爵少上造。

    即便做到了秦国三公的位置,年奉也不过万石。这万石还很可能是虚的,实际发放的数目要大打折扣——汉承秦制,汉朝丞相岁奉万石,可每月实际月奉只有三百五十斛(石),即一年四千两百石。万石不过三十万钱,也就是三十一金;四千两百石更少,只有十三金。

    且这个收入只有丞相、太尉两人有,下一级的御史大夫、九卿,那便只有两千石了。两千石实发只有六金多,虚发岁奉一千四百四十石,便只有四金半。这点钱还不如楚国海舟上的一个水手拿得多,丞相还不如海舟舟吏拿得多。

    不跟海舟舟吏水手比,是跟普通商贾比,也是不如。吕不韦问其父耕田之利,答曰十倍;问珠玉之利,答曰百倍。假设商贾的本钱与农民一样,农民十倍年入六千钱,商贾百倍年入则有六万钱。商贾本钱怎么可能和农民一样?即便真一样,年入六万钱也超过、或者相当于御史大夫、朝廷九卿的收入,仅在丞相、太尉两人之下。

    秦国官奉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那便是‘薄吏禄以奉军用’,官吏俸禄非常之低。俸禄很低,秉承法家轻罪重罚的特点,细密的律法对官吏的失误、失职、违制却很严苛,动辄赀盾赀甲。

    ‘已驰马不去车,赀一盾。’马车到达后,车驾没有及时卸下,罚一面盾。三百八十四钱没了;

    ‘牛大牝十,其六毋子,赀啬夫、佐各一盾。’十头母牛如果有六头不生小牛,啬夫、佐吏罚一面盾——想来必要的时候,啬夫和佐吏只能自己上了。

    ‘羊牝十,其四毋子,赀啬夫、佐各一盾。’十头母羊如果有四头不生小羊,啬夫和佐吏要罚一面盾——这次啬夫和佐吏也许要改操羊了。

    啬夫、佐吏的俸禄工资不太可能比亭长高,本来一年两三千钱就不够养家糊口,母牛没有受孕不生小牛,母羊没有受孕不生小羊还要罚盾,收入更低。让官吏们雪上加霜的是,不仅仅自己工作出问题要赀盾赀甲,别人工作没做好,也要跟着连带赀甲赀盾。

    ‘官啬夫赀二甲,令丞赀一甲;官啬夫赀一甲,令丞赀一盾。’一甲一千三百四十四钱,官啬夫如果赀两甲,县令、县丞也要连带赀一甲;官啬夫赀一甲,县令、县丞就要赀一盾。

    ‘园殿,赀啬夫一甲,令、丞及佐各一盾,……;园三岁比殿,赀啬夫二甲而法(废),令、丞各一甲。’漆园如果被评为下等,管理漆园的啬夫赀一甲,县令、县丞、佐吏连带赀一盾;漆园连续三年都被评为下等,啬夫赀两甲,永不叙用,县令、县丞连带赀一甲。

    ‘臧(藏)皮革橐(蠹)突,赀啬夫一甲,令、丞一盾。’库存的皮革被蠹虫咬坏,啬夫赀一甲,县令、县丞连带赀一盾;

    ‘不当禀军中而禀者,……,令、尉、士吏弗得,赀一甲。’不该在军中领取军粮的人却领取了军粮,县令、县尉、士吏如果没有发觉,要连带赀一甲;

    官吏年奉本来就低,处罚却极为频繁,并且连坐。处罚的后果绝大部分是赀甲、赀盾。年奉六百石的县令,赀十三副甲,全家就要喝西北风去了。喝西北风那是县令自己的事,他如果不能赀赎这些甲盾,那就要去居作还债。吃自己每日八钱,吃官府每日六钱,直到还完为止。

    在秦国做官,不贪污是不行的。不贪污不能取悦上官,不贺千钱只能坐在堂下,升迁自然无从谈起;不贪污一旦犯错或者连坐,没有钱赀赎便要去居作还债,居作的结果不仅仅是丢官那么简单,很多时候还会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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