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除了人的竞争、技术的竞争,也是牲口的竞争。秦军抄袭了马鞍、抄袭了马镫,但没有抄袭马蹄铁。没有抄袭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是认为不重要,马蹄不钉马掌也能踩死人,其二是钉马掌除了要蹄铁、铁钉过关外(这就要百炼钢了),还是一门技术活。

    钉马掌前因为马掌并不平坦,又有破损,所以得先削平。削不能太薄,太薄了钉子会钉到肉里;也不能太厚,太厚外层死蹄多,钉子不容易钉牢。铁钉也要长短合适,既能钉牢,又不至于穿到掌肉,分寸要掌握得恰到好处。这和后世爱美的小姑凉美甲一样,美甲师既要在指甲上绣花涂抹,又不能伤到指甲下面的细肉,完全是技术活。

    根据并不靠谱的’谣言’,古代就一直没能学有会钉马掌,真正学会那是在近代。此前钉马掌虽然出现过(多是少数民族),因为战乱又消失了;接着又再出现,然后又再消失。

    当然,很多人会说是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其实锁子甲也有这样说辞,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然后明代解决拉丝的技术后,明军一水的锁子甲;重炮也说因为不需要,所以没有,然后学会铸红夷炮后,明末一直到鴉片战争前期,大陆上没几个棱堡,铸造的五千斤、上万斤重炮却多不甚数。

    秦军学会了马鞍、学会了马镫,但不知道怎么钉马掌。没有马蹄铁带来的后果就是马匹损耗剧增,灭赵战役启动后,损耗的军马超过二十万匹,国尉府计划今明两年最少补充十万匹军马,同时还要补充十五万头牛用以输运——二十多年后的汉初,天子不能具其钧驷,将相或乘牛车,很大的原因于此。

    这样巨大的牛马数量靠秦国自身无法补充,牛马生育需要周期,此前是依靠比封君的乌氏倮外购,现在人家不要丝绢了,只能用金银相购。胡人在北方,此前一直与赵国、楚国通商,马价不好糊弄,现在每匹涨到一金最少;戎人在西方,一直与秦国买卖,价格还可以压低。

    张苍的任务是在明年秋天之前筹足十万金,以购买七万匹军马、十万头牛,不然便要受啐去官,永不录用。十万金是极为惊人的数字,此前大内少内几十年积攒的黄金也不过二十万金。

    张苍心里不是很有底,是否能持续卖出粟米布匹换取金银不取决于秦国,而取决于楚国,楚国一旦辨明形势切断这种贸易,这条路就断了。真正能够期望的反而是国内,秦军几十年来攻伐六国,将率士卒掳掠不少;官吏们行贿受贿,不可能用畚箕装秦半两,多用黄金和珠玉。只要他们愿意,筹足十万黄金轻而易举。但他们愿意吗?

    治粟内吏府存放右券的密室缓缓燃起了烛火,张苍陷入沉思。同一时刻,东城廷尉李斯府上,儿子李由正在向他哭诉。

    “孩儿本以为、本以为雒阳令会是甘美之职,谁想洛阳近大河,城内黔首皆贪私盐私铁之利,多与荆人舟楫买卖,更有黔首邦亡于楚魏,傅籍之丁少也。此屡禁不止,下月上计在即,若是殿了、若是殿了……”

    李斯在秦庄襄王薨的那年入秦(前247年),投于吕不韦门下。儿子是在上蔡生的,入秦时已然十岁,硬是靠着吕不韦的关系入了学室,十六岁考取史子,从一名小吏慢慢做起,终于做到了县令。

    雒阳即洛阳,三川郡郡治所在地。这本是一个很容易出成绩的地方,三年连‘最’就可以升任郡丞,郡丞再磨练数年,便能任郡守。没想到上任伊始便走私猖獗,去年楚国又反攻旧郢,境内一度成为李信大军的后勤基地。双重因素相加,考评成绩就不好看了。

    五年前、四年前李由‘最’过两次,前年本以为可以再‘最’,却因盐铁走私猖獗落在百名以外;去年更惨,全国已排在两五十名后,郡内虽不是殿,也离殿不远了。

    八月是上计月,李由以看望家人为由提前到了咸阳。考核之事他自己弄了半天没想到办法,只能向李斯哭诉。他哭诉,李斯还好,闭目养神,李斯妻子却满脸愁苦忧心忡忡,儿子还没有述说完她便道:“这当如何是好?由儿这次若是殿了,你这当朝廷尉……”

    廷尉的儿子若是考核殿底,传出去确实不像话。妻子出声,李斯这才打开眼睛叹气道,“我又能奈何?子苍欲以攉金而入大王之眼,成败在此一搏。”

    “子苍欲攉金,便赠予他金不可?”女人不知国事,不知道攉金什么意义。李斯想解释又没有这个耐心。这时恰好家宰进来,揖道:“禀主君,张苍以公务推辞,不愿赴宴也。”

    “不愿赴宴?他……”李斯隐隐苦笑,他猜到了张苍在这个敏感时刻不会接受自己的贿赂,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家宴都不赴。

    “小人闻佐吏言,其已宿于治粟内吏府之券室。”家宰再道。

    “他竟、竟宿于券室了?!”李斯从蒻席上跳起。“他便不惧、不惧……”

    每年八月上计是治粟内吏府发财的日子。不单成绩接近殿后的县令、郡守百金、千金的往府里钱,成绩靠前的县令、郡守也大肆往府里送钱。张苍守在券室等于卡死了大小官吏发财的门路,也坏了治粟内吏府百年来的‘规矩’。

    上计官吏和工师一样很多是墨家出身,张苍突然担任太仓令丞一职已让彼等不快,现在又卡死大家的发财门路,更是结下了怨仇。张苍作死是张苍自己的事情,可儿子是自己的,想到这里李斯伸手道,“速备车马。”

    “父亲何往?”李由擦了一把泪,“那张苍深闭固拒,大内长吏说之却被他唾骂而出。”

    儿子说了一大堆理由,李斯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考评殿后主因并非走私和战事,若是如此,沿河十数个县为何不殿后?他指着儿子的脑门气道:“我能何往!你父我只能求于先生,望子苍听先生之言,助你这竖子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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