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襄城城北,后世称为文化河的北岸,秦军摆开了自己的阵势。这不出楚军的预料,也出楚军的预料。不出楚军的预料在于,汾陉塞不是无限宽的,当年李牧在井陉大败秦军,秦军奔入井陉,井陉也不是无限宽的,一部分秦军能退入井陉,但大多数不能,他们只能挤在井陉外等死。

    而今汾陉塞的情况相同。四十万秦军还剩三十余万,这三十万余万秦军不可能一瞬间涌入汾陉塞。也许要半天,也许要一整天,他们才能进入汾陉塞内。外围秦军必然要结阵抗击,等待入塞,但在兵败如山倒的情况下,士卒很难做到这一点。

    出乎预料的地方在于,秦军没有选择在汾陉塞外列阵,而选择在颖水支流上列阵。这虽然更加凶险(距离汾陉塞更远),但正因更加凶险,士卒才会齐心协力。所谓围三阙一,距离生的希望越近,军队越容易崩溃,反倒是全军身陷死地,谁也没有逃离的希望,反而容易激起士卒的斗志。

    正因如此,发现秦军在颖水支流北面列阵,楚军立即把颖水对岸不多的斥撤回,以造成秦军后方毫无阻碍、一马平川的情景。这时候汾陉塞方向奔出的秦军骑兵也开始驱逐支流北岸的楚骑。一骑对数骑,骑龙马的斥骑不惧;一骑对十数骑、数十骑,龙马斥骑也要吃亏,哪怕不甘心,他们也被秦骑赶出了支流北岸。

    阵战之外的斥骑战只是整场会战的序幕,双方更关注的是如何在交战前集中更多的兵力。郢师的四个师、首山东西端的二十四个师,右翼斗于雉的六个师,楚军一共集结了三十四个师,有八个师没有赶来。除此还有两到三个尉的赵军,士卒数量约为二十三万,其中包括一万五千名骑兵。

    秦军不再是之前的四十万人,右军全军覆没,丢掉了五个尉,中军两个尉被击溃,左军在牵制战中也损失了一到两个尉,剩下的兵力最多三十一万。骑兵如果不是汾陉塞开出一支数千人的骑兵,恐怕此时已经被楚军步骑两军前后‘合围’。

    双方的兵力并未太过悬殊,正在围歼秦军溃军的八个楚军师和五万赵军没有赶来,一旦这些军队赶来,结果将是楚军多于秦军。因此只要秦军不后撤,楚军乐意等待而不是急于发动进攻。然而奇怪的是,秦军竟然同样乐意等待,他们没有马上进攻或者撤退。

    身上穿着七十楚斤的钜铁甲胄,手里端着二十楚斤的两丈四尺夷矛,为了节省士卒体力,一个接一个的卒被命令跽坐,同时准许士卒食用肉脯,饮一定数量的盐水。肉脯因为一直放在怀里,所以带着身体的温暖,水囊就不是了。水囊为了防止浸湿衣裳,全部被背着衣外,天气寒冷,水也寒冷。

    黑夫嚼着温温的肉脯,嚼完一块又灌入半口冰冷的盐水,含在嘴里等水不那么冷了,方才咽下。阵中没人说话,人人皆如黑夫这般食肉饮水,战场如刑场,也许这将是自己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餐。

    不过狼吞虎咽中也有人在悄悄抽泣,有人喃喃祈祷着大司命,有人互相贴着从巫觋那里求来的百兵莫向符……。这些声音只要不大,两长、偏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又不怕死呢?

    “黑、黑夫……”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从不喊黑夫兄长。

    黑夫放下肉脯,转头看向身后的弟弟。他距黑夫有七排之遥,兄弟俩隔着六个人说话,好在中间的人罔若未闻。他看到弟弟脸色惨白,眸子像是死了,呆滞且空洞。嘴唇挪动中,他想说的大声一些但没办法说的更响亮,黑夫听不真切。

    “若、若我有恙,新妇与妴,新妇与妴……”弟弟哽咽着,他不放心妻子和女儿。他担心自己死了,妻子改嫁他人,女儿会孤苦伶仃。

    “唉!”黑夫叹了口气,劝道:“你在阵末,岂会有恙!”

    十五人纵深的阵列,惊在到倒数第四排,黑夫在倒数第十一排,也就是顺数第四排。两军阵战,前三排最容易伤亡,因而前三排勇者可成誉士。

    “…新妇与妴…皆托于你……”黑夫的话惊听到了,但他似乎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不知道黑夫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还想再说什么时,鼓声突然击响,秦军进攻了。

    “全卒皆有!起——!”卒长喊声比秦军铺天盖地的建鼓声更加响亮,‘哗哗,哗哗,哗…’,一连串钜甲的碰撞声后,跽坐的士卒闻命起身。

    远处,渡过支流的秦军洪水一样涌来,雷鸣般的炮声立即响起。黑夫听到了炮声,恍惚间也看到了火炮发射时喷出的硝烟,却没有看到火炮像传说中的那样将攻来的秦军击溃——三十万秦军,阵列宽度达到二十里,面对如此宽阔的阵线,一百多门火炮杯水车薪。

    普通的士卒当然不明白这一点,黑夫也未曾以为阵战靠炮卒就能胜利。他默念着大司马庇佑,军令声又至,“全卒皆有!端——矛!”

    相对于其他楚军师旅,新编的十二个师没有弓手。没有弓手军官口令中就少了弓手齐射的口令,又因火炮发射时不能移动阵地,整个楚军阵列是静候秦军攻来。新编师旅的士卒早早端起了夷矛,军阵前方卒长斗贝看着攻来的秦军忽然有些担忧。

    火炮是楚军的利器,但它从未真正用于大规模阵战。白鹿塬之战不是,渭南会战也不是。此时己方火炮全部布置在郢师之前,但秦人避开了郢师的位置。也就是说,秦人攻来的军阵断成了两截,本该正面郢师的那一段秦军,远远的落在两侧秦军身后数里。

    秦军军阵断裂对楚军来说是好事,如果骑兵能趁隙杀入,那么就能猛击其腹背,可惜骑兵全部集中在右翼,并不能抓住这个致命的空隙——相对于秦军二十五人的纵深,楚军十五人的纵深让军阵更加宽阔,没有骑兵的左翼在西端超出秦军有七八里之多。

    秦军主动列阵会战,主动发起进攻;任由阵线中间产生出一段三里长的空缺,任由其右翼短少楚军左翼七、八里之多(这意味着侧翼包抄),李信有那么傻吗?斗贝不信。

    不信归不信,秦军正大踏步而来,他不得不下达了端矛的命令。待到秦军已经在百步之内,配备弓手的师旅开始下令攒射,他只能再度命令:“全卒皆有!已——备!”

    端矛之后还要举矛,举矛之后才是冲刺。眼前的秦人越来越近,箭矢不断落入秦军阵中,己方也在秦卒单臂弩射程之内。然而就在这时,钲声敲响了。

    钲声响起的片刻,斗贝脑中突然产生些许眩晕,他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惜这不是幻觉,这是真实的声音。秦军确实敲响了铜钲,在离楚军阵线大约五十多步的距离上几乎全线后退。之所以说是几乎,那是因为正面郢师、落后全军阵线的那一段秦军正急速向前。

    为了防止火炮打击,正对火炮阵地的秦军战线是断裂空缺的,本该立于这一段的秦军远在两、三里外。饶是如此,在炮弹有效杀伤范围内,这一段秦军依旧死伤惨重,但远没有到阵溃的地步。现在全军后撤,他们则急速向前,企图将这一段三里长的空缺补上。

    之前不补,那是之前楚军没有进攻,有缺口等于没有缺口,并且能躲避火炮打击;之所以要在撤退时补,因为楚军一定会这个时候进攻。

    “杀——!”眼见秦军后撤,惊天动地的喊杀毫不意外的响起。从年初追到年末,期间间隔了一年,将卒们也懊悔了一年,楚军绝不能再让秦人从自己眼皮子逃走。随着这喊杀声,轰隆作响的炮声停了,高举着夷矛的楚卒犹如离弦之箭,疾冲向撤退中的秦军。

    喊声震耳欲聋,追击的脚步声同样震耳欲聋。位于第四排高举着夷矛的黑夫情不自禁跟着众人呼喊起来,也跟着前排的同袍往前疾追。此时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脑海里是一阵一阵的幻象:一会是含辛茹苦的母亲,一会儿是嫁给他人的女子,一会儿是要债做肉羹的垣柏,一会又变成高粱地里那只朝自己狂吠的恶犬……

    奔跑中,黑夫的呼吸越来越急,脚步也越来越重。就在他以为心要跳出胸口时,一阵连绵不绝的‘啪啪’声响起。身前的同袍突然停了,他撞在他背上,他身后也传来一股大力,也有人撞在他背上。

    这种同袍间的撞击他很熟悉,他真正吃惊的是自己高举夷矛的双手猛然一震,夷矛差点脱手而飞,与此同时一个带血的矛头捅中他的肩甲,发出刺耳的金属擦音,死亡离他只有一寸。

    “杀!”奔逃的秦军终于被楚军追上,两军的矛锋先是高举死命拍打,接着才是恶狠狠的相互捅杀。有人被夷矛捅穿、串起,有人被酋矛刺中、流血。鲜血刺目,士卒狂暴,脑子没有幻想只余空白的黑夫高举着夷矛,不管能否捅中敌人,都死力前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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