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遥远的南东洲寻找一片狭长干燥的沙漠,从沙漠里找到并运出硝石,接着又不远万里的运回来。这怎么看都是一件异想天开、难以完成的事情。只是,只要有一点点可能,年轻的红牟都会率领部下想方设法的完成。

    好在横跨太平洋并不比从郢都逆赣水而上,前往番禺港更加危险;也不比从九原郡出塞,横穿草原和海洋,抵达地中海更加危险。越人走的是先民开辟的路径,蒙毅走的是粟特人波斯人常走的北方商道,红牟则沿着另一个时空西班牙人的既有航路。

    集尹的语无伦次中,熊荆知道红牟在夏季风暴前赶回来了,这是好消息,不好的消息是他带回的硝石很少,不到五十吨——一千多里长的沙漠并不难找,纯度百分之九十五的硝石也不难找,问题是怎么将沉重的硝石从沙漠里运到港口?

    前往朱方港的路上,听闻红牟只有一艘船回来、只带回四十多吨硝石,熊荆很自然的想起了这个问题。后世智利发现硝石后专门修了一条铁路,如今没有铁路也没有马匹,这四十多吨硝石估计是整个舰队从舰长到水手人背肩扛弄上船的。

    昔日小小的朱方邑已成繁荣热闹的海港,邑港码头,熊荆一下王舟,红牟、巫觋横,还有少集尹集均便上前行礼,红牟大声道:“臣见过大王。臣等不辱使命,此行得东洲之石!”

    几块硝石由少集尹集均奉上,这不是海岛硝田里收集的硝土,而是白色的、紫色的纯净晶体。看着这些晶体,熊荆忘了让红牟等人免礼,而是取出其中一块仔细端详。天然的东西总带着一些瑕疵,远看纯净的晶体细看就不那么纯净了。

    虽然少集尹用携带的硫磺和木炭试验过硝石的纯度,大家仍然看着熊荆,等着他的评价。可惜熊荆对硝石的了解也是纸上谈兵,他仅仅舔了舔,没感觉到什么咸味便说了一句‘善’。

    听闻大王含笑说善,红牟等人大喜,四万公里的辛劳这一刻值了。

    “纯硝也。”工尹刀也细看了硝石,舔了舔后频频点头。

    一开始去造纸而后被熊荆安排去提纯硝土的脰羹也如熊荆那样舔尝硝石,最后硝石还被他咽下了肚子,他也喜道:“此硝纯也,胜于硝土。”

    三个人都舔尝了硝石,吃了全说好,以为又是什么东洲之谷的朱逐私下吞了吞口水,暗中想着是不是偷上一块给娇妻芈菱尝尝鲜。

    “免礼吧。”红牟几人还在揖礼,熊荆笑着说话,又专门对左右二史道:“记下,红牟、巫觋横、少集尹集均,前往东洲寻得宝石,此乃我大楚强盛之本。”

    留名于史书,这比赏赐金银丝帛更加珍贵,毕竟贵族看中的是荣誉而非实利。红牟、巫觋横有过这样一次经历仍然激动,少集尹集均则浑身抑制不住的发抖,一直到大室内屏退旁人细谈硝石细节,他说话也还有些结舌。

    “臣等非、非在弯、弯月之港也,”集均急急巴巴,“臣等乃、乃是在、在……弯…月之港以北、北……”

    “禀大王,沙海颇长,臣等于弯月之港以北两百海里处落锚,”找矿是集尹的事情,少集尹结结巴巴,红牟不得不代他说话。“臣在海上即见流沙之地,登岸后东行一路皆有硝石,然最善者在数十里外。流沙之地未见雨雪,无有河流,臣等四艘海舟,舟吏、水手、甲士不过两百余,两百余人挑拣输运半年,仅得硝石四十余吨。”

    担心熊荆忧虑硝石过少,红牟又道:“硝石输运过远,航期又太急,若是能有千余人,再设铁路,一年可得硝石千吨不止……”

    红牟一艘海舟回来,主要是回来要人要物的。他落锚之处实际是安托法加斯塔港北面四百公里的伊基克港——只要在沙漠中寻找硝石,很自然的就会在这里落锚,港口深入内陆大约四十公里就是硝石主矿区。后世一万多太平军便是在这里起义,帮智利打败玻秘联军。

    集均的意思是要迅速增派人手前往那片沙漠,人越多硝石产量就越高;同时要铺铁轨,就像留邑铁矿一样,这样输运硝石方能事半功倍。

    “秦军俘虏尚有几何?”魏国降卒演完拿出反间计便自由了,他们可以回魏国,也可以将家眷迁入楚国。熊荆第一想到是俘虏,秦军俘虏。

    “臣以为不妥。”工尹刀第一个出声反对。“硝石乃我楚国之秘,岂能让秦人知晓。”

    “臣也以为不妥也。”集诲紧跟着道,他和工尹刀一样本能的不相信秦人。“若是此等秦人日后辗转得返天下,秦人尽知我秘也。”

    “那当如何?”隔着太平洋,单程四、五万里之遥,熊荆想笑,可再想也觉得用秦军俘虏不好,只好把问题丢给集诲和工尹刀。

    “造府可遣千人前往。”工尹刀道,今年收编齐国部分工匠后,造府的规模越来越大,“臣以为此矿之重,重逾泰山,故当皆遣楚人也。”

    “既是采矿,未必要遣造府工匠,当遣工奴。可于铜山、铁矿中择选千余精壮前往。”集诲想的更具体。“且如此重地,大王当命人守之,以防硝石被他人所夺。”

    “命人守之……,当命何人守之?”熊荆很自然的问起。很快大家目光全盯在少集尹集均身上。集均尚未从载名史书的激动中回过神来,闻言也没看自己的父亲,张口就道:“敬告大王,臣愿前往彼地守之。”

    “你愿……”远离楚国四、五万里去看守一片沙漠,这大概只有毕生不辱君命的臣子才能做到。注视着集均仍有些激动的脸,熊荆欲言又止。

    “臣愿也。”集均拜道。“硝石乃火药之主药,无硝石则无火药。沙海硝石之多,犹如敖仓之粟。若不守之,恐为他人得之,臣愿世世为大王看守硝石之地。”

    海卒中有楚人有越人,大家口中的他人说的正是越人。越人也有海舟,说不定哪天越人就找到了那片沙漠,得到了硝石,配出了火药。百越百越,此前越人最大的问题是内部不团结,然而敖制是一种团结各部落的有效机制,如今越人越来越团结,纵使有什么纠纷也会照着楚人解决纠纷的方式解决——

    先是打官司,打官司的本质是找一个大家都信服的人(比如乡老)评评理。公检法只有在吏治国家才是政府的专利,在封建国家,法院可以由私人开办。私人法院判案如果能让原告被告心服口服,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找上门来打官司,简而言之,判案是一门长期可做的生意。

    打官司是越人学习楚人解决内部纠纷的一种方式,如果判决结果双方或一方不认可,那原告和被告可以站出来(也可以请人代理,但越人很少这样做,这将被族人鄙视),在公证人、双方亲眷、族人的围观下正大光明的打一架。打输了,那就是你在撒谎,所以雷公神不庇佑你;打赢了,那是雷公神庇佑你,所以一定是对方理亏。

    至于越人矛盾的总根源:成人礼中的猎头,也依照周礼的战争原则,要各部落猎头时必须合乎礼仪。只要是合乎礼仪的猎头,那么这种行为无罪,死者家眷可以用个人的名义报仇,但不能像以前那样整个部落发动一场战争进行报复;反之,所有部落共讨。

    越人的变化楚人看在心里,因而暗自提防。熊荆对此并不反对,他对越人也有提防,前往东洲的海舟就没有越人。看着大拜的集均,他道:“如此,寡人封你为东沙君,封邑为落锚之港,工匠、工奴皆是封邑之民,以辖守流沙之地,及靠海一侧的所有土地。每年进供…五十吨纯硝,余者皆由王廷出钱相购……”

    沙漠长约一千多公里,宽约一百多公里,海岸线长度也有一千多里。这么大一块地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也没有军功的少集尹,在场诸人吓了一跳。

    “大王不可!”集均的父亲集诲连忙劝阻。“竖子无功,此方五千里之地,岂能封之?!大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君无戏言。有功者若想封于东洲,寡人也可封之。”工尹刀也想相劝,然而熊荆已决心将这片沙漠封给集均一人。“红牟,你得东洲之谷尚未封赏,愿封于东洲否?”

    “臣、臣谢大王。”东洲广大,方五千里之地而且还是片沙漠,并没有让红牟羡慕。

    “你呢…”熊荆又看向巫觋横。

    “臣谢大王。”巫觋横也没有什么动容,与陆地相比,他反倒更喜欢大海。

    “红牟受命前往东洲寻得东洲之谷,此利于民;又受命寻得东洲硝石,此利于军,功莫大焉。封红牟于当年登岸之地,为朱雀侯,封地方五百里;觋横一同受命前往东洲,封于螳螂湾,为螳螂君,地方五十里……”

    红牟的登岸之地大约就在后世的温哥华,封五百里是因为红牟还要再往下封,一直封到水手长和水手;螳螂港是旧金山,旧金山港区从地图上看,很像一只背海面陆站立的螳螂,故而楚国海图上将其标识为螳螂港。

    封地土地肥沃不肥沃另说,这两地都是东洲西海岸的要地。尤其是朱雀港,顺着信风从楚国前往东洲,朱雀港是必经之地。螳螂港位置差一下,可旧金山光从名字上看就是有黄金的,熊荆特别将此地封给巫觋横,是怕红牟日后黄金太多虔诚不够,人会学坏。

    君无戏言,熊荆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熊荆现在说的这些话日后是要刻在金鼎上的,太庙行分封之礼时会随同其他赏赐一并赐给受封之人。

    等史官全部写完,熊荆才道:“硝石之事急也不急,暂且两百吨足矣,前一百吨最急。”

    去年冬天陆地上还剩一百八十四吨火药,到现在用去大约四十吨,尚余一百四十吨;炮舰上的火药减去红牼舰队带去地中海的,再减去留守红海威慑波斯人埃及人的,能送回来的估计只有一百吨。

    这两百四十吨火药所含硫磺只能配一百八十吨硝石。数量是少,但如果硝石纯度真能提高到近代标准,一吨火药能当四吨火药用,等于是突然多了七百多吨火药。仅需两百吨硝石便分封集均于硝石港有些急,可长远看,确实该早些派人去守着那片沙漠。

    分封要有封邑,按例告庙,赏赐宝器、奴仆、财物之后,如何筑邑是受封之人的事情,东洲实在偏远,再念及日后要移民,这三地都要以上百年而非数十年规划修筑。

    这就不是熊荆一个人的事情了,这涉及到红氏、集氏,还有封人、大司马府……,方方面面的事情。最少,这三地必须建设成城南小邑那样的棱堡,硝石矿则要铺下马拉或者人拉轻轨。劳力全从楚国输入估计不足,只能打旧殷人(印第安人)的主意。

    说到旧殷人,这又让熊荆想到天花病毒。先秦是没有天花的,但印度、埃及已有天花,张骞通西域后,天花才由西方传至东亚。楚国连通印度、西洲不足十年,海舟上重重设防,可时间久了也会传过来,是不是现在就要寻找天花、实验牛痘接种?

    “父王、父王、父王……”从朱方返回的熊荆下朝后还在想牛痘之事,芈玹逗着孩子,教着他喊父王,从大室里出来了。几个月大的孩子只会笑,芈玹一逗他,他就张嘴笑了。

    “我抱抱。”抱孩子和拿剑相比,还是拿剑简单些,熊荆的动作举轻若重。

    “吃了吗?”孩子在芈玹怀里张嘴笑着,在熊荆怀里就愣眼了。蓄了胡须的熊荆和光洁如玉的芈玹仿佛是两种不同的生物,熊胜大约是这种感受。

    “父王。”芈玹点了点头又对着孩子笑,纤纤玉指指着熊荆道:“这是父王,父王……”

    “不认我。”孩子还在愣眼,熊荆泛起些苦笑。这是他的种,奈何不认得他。

    “大王忙于军务,胜儿再大些便认得了。”芈玹也笑,她不是王后,孩子可以自己看护。

    “这、那……”熊荆苦笑未退,适时说起另一件难事。“母后、母后想见见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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