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商法,秦国胜于六国的地方就在动员制度和粮食生产上,然而秦国也有缺粮的时候。从熊荆即位的秦王政十年起(前237),秦军的大规模战事仅仅中断两年。

    一年是秦王政十二年(前235),此前楚军攻下了敖仓,国中再无粮秣之忧,而秦国大旱,‘自六月不雨,至于八月’,这一年秦国罢兵;另一年是秦王政十六年(前231),这一年李牧再败秦军,三国欲发兵救赵,秦军不得不退守井陉塞内,暂缓攻势。

    伐楚、灭赵、伐齐,每一次是都是举国而战,因为楚军舟师的缘故,输运不能通过水路只能从耗费数倍的陆路,从十年前到现在,秦国的潜力挖掘到了极限。同时秦岭以南的县邑皆被楚国夺走,咸阳太仓粟米则在楚军攻入时焚毁,攻占得到的城邑,不是满目疮痍就是化外之地。

    去年粮食已处于极限,今年粮食难以为继。再打下去,今年大部分粟米被征用后,大部分百姓会冻死在这个冬天。明年如果没有人耕种,军队会跟着崩溃,秦国也会随之亡国。

    正朝上,赵政非常恼怒,然而王绾说的全是实情,他只能忍着怒火,把这个问题甩向卫缭。一统天下的战略是卫缭制定的,是他主张采取智斗而非力斗的计策,用迂回的方式先吞灭赵齐等国,最后再凭全天下的粮秣甲士消耗最难对付的楚国。楚国这样的国家是经不起长期消耗的,楚式军制下的南郡士卒被秦军骑兵一冲散就是明证。

    这么多年来赵政已经很清楚,所谓的智斗而非力斗,实际就是任由楚军攻伐自己而把兵锋指向楚国以外的地方,靠掠夺他国弥补本国在楚军攻伐下的损失。道理是无懈可击的,但掠夺并不能马上弥补,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秦国正处于最虚弱的状态。

    赵政问话的时候,又把卫缭当初制定的战略想了一遍,在卫缭回答前他有些艰难的开口:“以理,当与荆人言和,如此……”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卫缭知道赵政的意思,连忙出言进谏。“我若求和,荆王定要秦军退出齐、国、韩三国,我若不退,如何和之?且荆王即位不过十年,荆国便有荆弩、钜铁、战舟、巫器等物,会盟之后,荆国又会有何物?”

    “荆国又会有何物?”赵政反问卫缭。

    “臣亦不知荆国会有何物。”卫缭无奈。“荆国之制,与我大秦不同也。我大秦能出何物,少府、计府皆可度算,此秦律之由也;荆国之下能出何物,连荆王亦不能知,臣又如何知晓?”

    秦国制度是对现成事物的细致管理,它很难产生出新事物,因为这不在秦律允许范围之内,创新常常被视作是浪费;楚国即便对现成事物也疏于管理,母牛一年生几头小牛根本就无所谓,这是你自己的母牛,生不生小牛与官府无关。

    换而言之,秦制只能管理过去,楚制利于产生未来。而未来是不可预测的,卫缭又怎么知道荆国明年、后年会出现什么攻战器具?现在的他,只知道楚国武器层出不穷、楚军战术日新月异,如果他早知道这一点,必然不会采取迂回战术,当年牺牲半个秦国也要先灭亡楚国。

    后悔只是一瞬,卫缭再道:“臣以为若能在散关一战而胜,我军再得巴蜀,粮秣无忧也。”

    “一战而胜?!”赵政不敢相信的看着他,怒容慢慢变成笑容,然后摇头,使劲摇头。“便靠那些无左趾的废卒?”

    “然也!”卫缭点头,征召那些废卒是他的主意,他们吃得也是菽麦而非粟米。

    “呵!”赵政手奋力举了起来,但最终没有拍在几案上。“若是败了,又如何?”

    “臣以死谢罪!”卫缭跪下大拜。

    “你死与不死与大秦无涉,寡人只问,此战若败,大秦如何?”赵政冷着脸,话是从他心底说出来的,带着平常没有的冷酷。

    “此战不胜,大秦亡矣。”卫缭毫无动容,他知道自己效命的君主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若是求和,大秦亦亡?”赵政继续道。

    “然也。”卫缭重重点头,“绝不可予荆人喘息之机,不然……”

    “战若不胜,亡,然亡在今年;求和亦亡,却亡在明年后年……”说话的赵政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他本想说秦国也许不会亡,但他没说出来。

    “若战,胜之大秦可一天下;求和,大秦虽或不亡,然永不可一天下。”卫缭把赵政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说了出来,并告之他这样做的后果。

    “臣闻荆王不想一天下,此误也!春秋礼崩乐坏,战国杀人盈城,时至今日,天下必一于一国,此天命之所归,非人力所能阻。荆人再强,能强于人心?荆军善战,能胜过天命?臣以为不然也。非不以为然,臣以为一天下者必非荆人,当是秦人。”

    “为何?”臣子又在引诱自己一统天下,好说服自己押上秦国社稷,赵政很自然的警惕。

    “荆人只愿为荆人也。”卫缭长叹。“荆人视荆人与视他国之人全然不同,荆人只愿居于荆地而不愿前往他国,荆人以身为荆人为荣,而以非荆人为耻。

    荆人善战,乃荆人士卒皆知其为荆人,同袍乃手足,将率为父兄。虽有誉士之制,然臣闻有荆人弗愿为誉士也。何以?其人曰:全师皆誉士也,何独推我一人?”

    “当真?!”赵政身躯一震,无法相信。

    “此侯谍所报,臣岂能胡言。”卫缭道。“荆人只愿为荆人,只愿居荆地,只以荆国为荣。臣闻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以荆人褊狭之心、以荆王无为之志,如何一天下?一天下又如何治天下?故臣常言之:一天下者,必为我大秦!荆王不承天命,必失其国;大王不承天命,后必悔之。”

    “然此战若败,粮秣……”卫缭说的赵政怦然心动,可转念再想到现实,又是一声叹息。

    “臣以为此战我军必胜。”卫缭很肯定的道。“败齐人之时,臣便感知天命,一天下者必为我大秦。大秦当与荆人再战,万不可与荆人言和。”

    卫缭为了说服赵政连自己感知天命都说出来了,对此赵政深深怀疑。“退下吧。”他道。

    “臣还有一事相告大王。”卫缭又道。

    “何事?”赵政按住自己的额头,困惑眼下艰难的决断。

    “侯谍言之,荆王知长公子质于羌之事,已杀羌王。”卫缭道。

    赵政闻言发怔,怒意在他脸上升起,他狰狞道:“何人?何人?!何人是荆人侯谍。”

    “此事只有大王、白狄大人,长公子、毋忌、臣五人知晓。”卫缭道:“臣以为非长公子也。”

    赵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儿子扶苏,没想到自己苦心教育多年,他还是向着荆王,卫缭却说不是儿子。这让赵政不免奇怪,不是扶苏又会是谁?

    “长公子身侧时有寺人、卫卒相伴,传讯于荆王,不能也。”卫缭打消赵政对扶苏的怀疑,然后才道:“此或是毋忌,又或是……或是芷阳宫人。”

    “芷阳宫人?”芷阳宫是白狄太傅的寝宫,宫中多是白狄人。

    “然。”卫缭道。“白狄大人先已于郢都为使,再入我大秦为使,宫中只言狄语。若白狄大人在郢都时知彼司以重金贿其左右,以为荆人侯谍……”

    “你方才还言此战必胜!”赵政想笑又笑不出来,他背上冒出冷汗,劫后余生的感觉。

    “正因如此,臣方以此战必胜。”卫缭脸上带着些笑意,他说必胜不是完全瞎说的。

    “若此是荆人有意为之,其行死间之计,败之何如?”赵政又回归此前沉稳的语调,更带着一些埋怨。多次的打击,他已经不相信国尉府能斗得过知彼司。“退下吧。”

    卫缭被他问的一愣,他也奇怪对方为何会告诉自己荆王比武杀羌王这件事,赵政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只能躬着身子退下。希望赵政听从自己进谏的卫缭,第三天视朝时就听到了噩耗:秦国将派出使臣与荆国言和。王命一出,平时不敢说话的大臣顿时高呼大王万岁。

    *

    “秦人求和?!”使臣刚刚出咸阳,知彼司的讯报就到了郢都,淖狡看着这则讯报目瞪口呆。

    “然也。”勿畀我没有半点笑意,“秦使甘罗已出咸阳,十数日后可至方城。”

    “甘罗?”甘罗看祖籍也是楚人,籍在下蔡。他为使臣不会像顿弱为使臣那样生分,也不会像昌文君为使臣那样亲密,这是一个适合出使的人选。秦国派出适合出使的人使楚,那是因为确实想与楚国言和。

    “秦国两年大饥,亭长里长不许庶民出闾死于道,然闾中死人多也。”勿畀我道。

    “恩。秦人终是粮草不济。”淖狡轻轻的点头。秦国灭赵的时候,楚国正在积粟,若不是成介等人催促、赵人换将战败,攻秦时间的还要延后一年。好在效果还是出来了,力竭粮尽的秦国勉强拖到今年,再也拖不下去了。

    “不能与秦人盟和!”淖狡把讯报扔在案上,说出自己的态度。

    “大王必与秦人盟和。”勿畀我微微一笑,说出大王的态度。

    “羌王与秦人盟和,大王杀羌王。大王若与秦人盟和,大王岂非、岂非……”淖狡声音高了起来,楚秦之间已经没有盟和的可能,必要有一方彻底倒下去。

    “若秦国能退出齐赵韩三地呢?”勿畀我说着一种很难实现的可能。“再以西陲为界,其西之地割与羌人……”

    “与秦而言,如此与亡国何异?”淖狡嗤笑。

    “秦军粮秣或可支撑至明年收粟,然明年之后,国中再无粟米,此又与亡国何异?”勿畀我道。“下臣以为,我军可不战而胜之。”

    “何为?”淖狡看着他,眼睛撇了又撇。

    “只言和,不会盟,拖之而不战之,秦人必败。”勿畀我假装没看到淖狡的鄙视,说出了曹掾桓齮的想法。这是最稳妥的办法,虽不是不费一兵一卒,但士卒伤亡可以减到最低。

    “我知矣!”淖狡没有半点反应,他就知道勿畀我说不出什么好主意。“此讯我将禀告大王。”

    “唯。”勿畀我掩饰着的失望,退出了明堂。很快,秦人遣使求和的讯报就传到了上洛县令府,淖信读出这份讯报时,军中将率正坐在明堂上军议。

    “啊……,秦人求和?秦人败矣!”将率们先是张大了嘴,啊了一声又是疾呼,人恨不得在堂上跳几跳。

    “无礼!”邓遂老成一些,知道秦人诡计多端、言不可信,更不悦将率在大王面前失礼。

    “还有何言?”熊荆刚才也懵了一下,秦王遣使求和,这岂不是说战争可以结束了?但他很快就想到结束战争的代价,秦国不仅要与楚国一国言和,秦国必须与关东诸国一起言和,这样的代价将使秦国的疆界退回到十年前。

    “……秦国或因无粮遣使求和,秦使甘罗近日将入楚也。求和之事事关诸国,非我一国之事。”淖信继续读讯文。“又或此乃秦人离我之计,见郢师军驻上洛,故遣使求和……”

    飞讯是淖狡发来的,他并不乐观,反而有些担忧,担忧这是秦人的计策。秦人一向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离间分化,在敌国内部制造分歧,收买敌国佞臣更换将率,这样的前车之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听着听着,熊荆的喜悦之情也慢慢淡去。秦国此时求和或许是因为国中无粮,但更大的可能是一种计谋。战与和两种状态的转换,秦王可一言而决。楚国就不是了,关东诸国再加上越、巴、羌这些部落,一个不好将使同盟人心动荡,尤其是羌人。

    怎么办?是真与秦国盟和,还是按计划继续作战,彻底击垮秦国?

    战,如果败了楚国也要亡;和,假设这是秦国的计谋,为的就是引起各方动荡,彼时秦军突然进攻……

    “备车!寡人要返宛城。”思虑后的熊荆忽然说道。不管怎样,在甘罗到来前,他要先稳定住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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