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熊荆愿和之意表露无遗。这和最开始存楚的战略目标无异,而以他的判断,盟和以后秦国绝不会罢休。秦国刚刚吞并赵齐之地,需要时间消化,最少要有时间整顿当地的农业生产,而不至于入不敷出。等整顿完新地,内部也喘上一口气,战争又会开始。

    这个开始不是因为像现在这样心存希望的开始,这个开始是因为满心绝望的开始。趁着秦国理顺内部的这段时间,楚国可以普及新式火器,双方武器代差将进一步拉大。这样的绝望肯定会使秦国铤而走险,再度挑起战事。

    这大概就是庶民思维。在他还有一条活路的时候,你怎么凌辱他、折磨他,他都可以赔笑忍受,他还会非常配合,喊你叫大爷,而当你要他活不成了、或者他感觉自己一定活不成了,他就会在临死之前搏一把,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这与贵族相反。贵族不可轻辱,辱则搏命,不然失去荣誉的贵族有何脸面生存于世?但,如果贵族被人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那就会心服口服的屈膝称臣。这已和荣誉无关,这是正视现实,崇敬强者。

    秦灭诸国之所以诸国不服,在于秦国不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与庶民式的秦人争辩什么才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击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能够说明的例子并不多。熊荆所知道的,大概是传说中的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

    孟获不断反抗,然而每一次都被诸葛亮击败擒获;诸葛亮每一次应战,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战争物资,不怕战争绵长无期。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孟获每一次失败,诸葛亮都无条件的释放他,仅凭这一点,就表明相对于孟获,诸葛亮是真正的强者。

    强者从不忌讳敌人不断反叛、玩弄各种计谋,强者也不会将战争视为艰苦的消耗。竭泽而渔,用尽国中最后一粒粟米,不分贵贱,征召全国所有的男子,这从来不是强者的战争,这是以数量淹没精锐的庶民战争。战争代价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把孟获全族卖做奴隶也没办法补偿战争的损失,这种战争根本不可能释放孟获。

    熊荆心里想着这些,知道这不是真的盟和,只是一场休战。

    诸国联盟确实很难在战与和之间转换,比不了一言而决的赵政那样利索,但不能忘记的是,不管是战是和,诸国的战斗力能一直保持,不会因战和跌落。秦军不同,秦军已经过了最强的波峰,正跌入虚弱的谷底。更现实的说,等那些头发斑白、当年追随白起的秦军老卒死光了,秦军也就不能打了。

    熊荆是楚国的王,以王命要求正朝大臣表示和与不和,等同于朝决。朝决的结果不出意料,三分之一的大臣同意议和;接近一半的大臣同意有条件议和,有条件是指盟和要顾及盟国的利益;只有大约六分之一的大臣坚决反对议和,坚持认定楚秦势不两立,除恶务尽。

    “大王,不愿和者大多为鲁地大夫。”庄无地拿着一大叠飞讯,他已经统计完了。

    “恩。”熊荆默默点头,并不意外这个结果。鲁地是儒家的堡垒,法家则是儒家的大敌,当然要灭之而后快才行。同时,他越来越坚定要将鲁人从楚国赶出去的决心。

    楚人不与鲁人共一国,楚人也就没必为鲁人再复宗周天下的理想埋单。鲁人今后无论想怎么做,楚人绝不干涉。鲁人以大义为名要楚人如何如何,不要尽拿一些大话蒙人,请先说说好处在哪?楚人为何要流血牺牲,为鲁人的理想而战?

    “若是双方就地停战弥兵,朝决如何?”熊荆心里想着要赶绝鲁人,腮帮子紧了又紧。

    “这……”讯文上太多激烈之词,熊荆不想辣眼睛。庄无地通读所有讯文,见熊荆的要求仅仅是‘就地’停战弥兵,一时不知怎么答应,这等于说秦国不付任何代价就可以得到和平。

    “臣以为羌人……”沉吟了一会,庄无地提起了羌人。

    “羌人可予一些蜀地。”熊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秦人的陇右郡不动,楚国这边补偿羌人一些蜀地县邑。他们只是死了一个大豪,并没有和秦军全面交战。

    “那赵人如何?”庄无地又问起赵人。

    “赵人由寡人亲言之。”熊荆道。他想起了灵袂,这个女人的要求并不高。

    “那齐人……”庄无地接着又问起了齐人。

    “齐人是咎由自取!”不提齐人还好,一提齐人熊荆便火上心头。

    “如此,天下皆讥我楚国也。”庄无地判断道。“大王,而今我师旅皆备,只等辎重,辎重运完便可攻秦。以秦国今日之状,我必胜也,何苦与秦国言和?”

    “必胜?!”熊荆看向庄无地,“若秦国也有战舟,其顺流而下,当如何?”

    “然秦人工匠皆被扣于匈奴,知彼司又报秦国正欲以阴山换回造舟工匠,先是匈奴相封不予,其后东胡王严令匈奴不予,秦人何来战舟?”

    知彼司的讯报庄无地也知晓。秦国用阴山换那些工匠,匈奴相封兰漠察觉不对,因此亲自盘问那些工匠。语言不通之下,埃及工匠只好给他造了一艘地中海五桨战舟,看到五桨战舟的第一眼,兰漠差点晕了过去。

    战舟是好,可匈奴四处草地,用不着啊。再想换时东胡王已使人前来相告,不得归还任何一名工匠给秦国,最后还把工匠全部带走。此时的匈奴还很弱小,其遣子质于月氏,自然要向东胡称臣纳贡。东胡王说了不能换,那就是不能换,不说兰漠,就是单于头曼也没办法。

    草原上的消息如此,嗟戈·瓦拉的讯报同样可以佐证。埃及使臣帕罗普斯与亚里士多德四世交谈时,也曾感叹因为大部分工匠被草原蛮族扣留,秦国因此没办法造出战船。

    “若是有呢?”熊荆看过这两份讯报,知道秦国距得到战舟制造技术只有一步之遥,可他还是不放心,很不放心。

    “大王与其担心秦人有战舟,不如担心秦人求和是为求得造舟之匠。”庄无地提醒道,这句话让熊荆的心猛然一跳。“今年伐秦,秦人无有战舟,与秦人盟和待数年后秦人有战舟,我又当如何?极西之地既然可遣造舟之匠入秦,再遣有何不可?”

    “秦人若有战舟,我军将败。”熊荆很肯定的道。

    “既如此,大王为何要与秦人盟和?”庄无地继续问。“与其养虎为患,不如一战而亡秦。”

    楚国战争技术在进步,不可忽略的是连通西方的秦国战争技术也在进步。熊荆宁愿秦国得到火炮,也不愿意秦国得到战舟。

    火炮只是战术性武器,战舟是战略性武器,两者作用不能相提并论。更何况,楚国居于水乡,秦军如果有战舟不但可以沿诸水进攻楚国,还能出济水从大海进攻楚国。那样的话,防守要隘已经没必要了,百万秦军划着战舟冲入楚地,楚军无可抵挡。

    想到秦国也有战舟。几乎同时,熊荆和庄无地异口同声:“废卒!彼等废卒……”

    废卒不能阵战,但可以划桨!秦军征召三十万废卒,就是要把他们训练成战舟桨手!

    “召、召淖狡!召勿畀我!召郦且!召工尹刀!召公输坚……”熊荆背上急冒冷汗,以手抚额,嘴里召了一大串人。

    郢都距离宛城并不远,第四天郦且、工尹刀、公输坚等人便赶到了宛城,熊荆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若秦人也有战舟,我当如何?”

    “秦人也有战舟?!”郦且闻言跳了起来。路上他吃住都在战舟上,脸色很差,现在脸上更差,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熊荆,然后看向勿畀我和淖狡。

    “若是!若是!”熊荆强调。虽然不道德,可他有些庆幸赵政得罪了匈奴,不然……

    “若是?”郦且终于会意,他坐了下去,这才道:“若秦人也有战舟,我楚国必亡。”

    他的判断与熊荆的判断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更加绝对。

    “陵师舟师,截然不同。”郦且继续道。“陵师守陆,关隘、城池、谷地、山岭,皆可守也。舟师不同,河流之上无要隘,且我亦未在河流之侧布置要隘。秦人忽而由陆地转至水上,我无守也。河流之外,又有大海。秦军不但可沿诸水顺流而下,亦可由海顺流而下……”

    郦且越说心中越是恐惧,他已经不想再分析下去了,只道:“以讯报观之,秦人欲得造舟之术,臣以为万不可与秦人盟和,而当趁秦人未得战舟,速速攻之。”

    “不言战和,只议战事。”郦且的建议熊荆不赞成也不反对,他把话题纠正回来,再问道:“若秦人已有战舟,我当如何?”

    “若秦人已有战舟,我应在水道旁设炮以守,扼守要通。为防秦人上陆攻拔,又需就地筑城,沿海各港亦是如此。”郦且思虑之后答道,他还看向工尹刀和公输坚,不解道:“炮舰可凭炮而战,战舟为何不可凭炮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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