飨宴的欢愉非常短暂,然而在这短暂的瞬间,甘罗还是感觉到了秦楚两国久违的情谊。既然和谈已经不能继续,次日他便向熊荆请辞返秦。八月的天气照旧炎热,第三日一早,各国使臣还是送他出城,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笑意无可掩饰。

    甘罗想去郡守府向熊荆告辞时,太宰靳以拦住了他,道:“大王今日不在府中。”

    “大王不在府中?”前夜飨宴时亲切无比,没想到今天便不想再见自己。

    “然也。”靳以有些无奈的点头。“请。”

    靳以既然说了楚王不在,甘罗只能上车前往城外,这时他听到了韩使韩钲的劝告:‘秦使当速返咸阳,若迟,大王又拔咸阳,秦国亡矣。’

    韩钲的话语引起旁人一阵笑声,谁都知道楚王将再度攻入关中,再拔咸阳。与三年前不同,三年前秦国尚可抵挡楚军,可以承受因楚军攻入关中坚壁清野的代价,现在的秦国什么也抵挡不了。楚军一东一西攻入关中,各县邑饿得早就无力防守城池。

    满怀忧虑的甘罗浑浑噩噩出城,城门外路祭时仍然忧心,禹步差一点就走错。路祭完毕他登上马车离开时,靳以唱起了一首宴饮之歌。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兄弟匪他。

    (鹿皮礼帽真漂亮,为何将它戴头顶?你的酒浆都甘醇,你的肴馔是珍品。来的哪里有外人,都是兄弟非别人。)

    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茑草女萝蔓儿长,依附松柏悄攀援。未曾见到君子面,忧心忡忡神不安。如今见到君子面,荣幸相聚真喜欢。)

    在场之人都听出太宰靳以唱的是一首《頍弁》,各国使臣有些错愕,有些却显现出愤恨,但是谁也不敢阻拦靳以的歌唱。靳以临别时唱这首歌颂兄弟亲戚之情的《頍弁》,虽然不合时宜,却也情有可原,毕竟楚秦间的感情比任何一国都要复杂。

    恨,楚人确实痛恨秦人,恨得刻骨铭心,但在仇恨之前,又何尝不是爱?

    “走,走……”靳以唱到最后一句‘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时,已经泪流满面,车厢里的甘罗同样悲哭呜咽,他只能叮嘱御手策马快走。走了一舍之路暂作休息时,他洗了一把脸,整理妆容再行,再行一舍要到阳丘时,马车停了下来。

    “何事?”甘罗奇怪的问。御手有些失措的声音传了过来,“禀…,荆…荆王也。”

    “荆王?!”甘罗大吃一惊,他推开窗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飘着的那面凤旗,还有凤旗下骑着龙马的荆王。匆匆下车,对着熊荆深深一揖,甘罗大声道:“臣见过大王。”

    “免礼吧。”打量着甘罗,然后又很快眺望不知名的远方。熊荆道:“秦使此次返秦,请代寡人问候蒨媭。并告之秦王,一国之君竟迁怒于一女子,无胆庸夫也!若真是君王,便当在战场上与寡人堂堂一战,迁怒女子又何用?”

    芈蒨已是废后,此时居住在咸阳旧宫之中。甘罗听闻熊荆的指责背上只冒冷汗,这件事确实大王有错,不喜欢王后可以出妻,将王后送回楚国,何必如此对待呢。

    “此一事。”熊荆心疼完自己的姐姐,一挥手,一个医者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此乃医尹昃离之徒医弱,晋北大疫,稍有不甚便波及天下,寡人命其入秦医治阻截瘟疫,秦王当助之。”

    “晋北、晋北大疫?”甘罗出使前并未听闻晋北大疫,闻言大吃一惊。

    “若非晋北大疫四处蔓延,秦王何必遣你求和?秋日将至,若不能阻止大疫泛滥,秦国不亡也亡。”熊荆嘴角冷笑。“罢了,秦使去吧,寡人不送。”

    交代完这两件事情的熊荆就要离去,甘罗不知为何急道:“请大王留步。”熊荆正要策马,闻言看着他,目光带着些疑问。“大王为何遣医者救我秦国?”

    “寡人为何不能救秦国?”熊荆笑了一笑,反问道。

    “秦荆乃敌国也,大王遣医者入秦国医治瘟疫,此是何种敌国?”甘罗苦笑。靳以的那首《頍弁》让他感动落泪,熊荆在此相侯,又遣医者入秦,真让他分不清谁是敌、谁又是友。

    “楚国秦国确是敌国,然芈姓与赢姓却非仇敌。甘氏也算是贵人之家,为何不解?”熊荆话说到最后连连摇头,看着甘罗的目光更带着失望。“难道秦王即位二十年,他从未想过,谁是赢姓之真敌,谁又是赢姓之真友?唉!孺子不可教,天下由此亡。”

    马蹄声远去,直到那面凤旗看不见了,甘罗仍在原地发愣。左右出声时,他才对准熊荆远去的方向大拜顿首,登车后一路匆匆出方城,入函谷关往咸阳赶去。不过这时咸阳早就是一座空城,秦宫之人、咸阳官吏、东城贵人、质子十几天前便浩浩荡荡出城往西去了雍城。

    赵政巡狩雍城,整个秦国的中枢也迁往三百多里外的雍城。甘罗赶到雍城之前,赵政便宣布雍城是自己最后的巡狩之地,荆人若攻破散关,秦国将于此亡国。曾经称霸天下的大秦,也有言亡的一天,臣民一时惴惴。很快城内的丁壮全被征召,雍城成为一座看不到男子的女城。

    与城方八十里、高七丈两尺的咸阳城相比,方三十多里,城高只有三丈六尺的雍城显然是一座小城,但不能忘记的是,雍城等同于楚国的纪郢,大秦立国至今五百四十一年间,有三百二十七年是在雍城度过的。楚军巫器之下,雍城是大是小、城墙是高是矮根本就不重要。

    甘罗谒见赵政时,求和失败的消息先一步传到秦国,另外还有荆王派遣昃离弟子医弱入秦医治瘟疫的消息。昃离是天下闻名的神医,神医的弟子入秦医治瘟疫当然是好事,可荆王为何要这样做?难道秦荆两国不是敌国?雍城正寝,赵政也是如此问道,他也不知这是何意。

    “大王,臣彼时也惑之,荆王言:‘荆秦确是敌国,然芈姓与赢姓却非仇敌。’又言之,‘秦王即位二十年,是否从未想过……’”

    “无礼!”听闻甘罗直称呼大王为秦王,一侧的赵高怒斥了一句。

    “无妨。”赵政并不在乎甘罗的无礼,他只问道:“荆王何言?”

    “荆王言:‘大王是否从未想过,谁是赢姓之真敌,谁是赢姓之真友?’”甘罗终于把话说完整了。虽然还有些话他没有直说,但他只能说到这个程度。

    “赢姓之真敌?赢姓之真友?”赵政复述甘罗之言,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自己便是大秦,大秦便是自己,又何来赢姓之敌友?赢姓和其他贵族一样,不但不是大秦的助益,反而是大秦国家安定、统一天下的隐患。赵政想到这里便要再问荆王还有何言,但他半句话出口又止住了。

    既然赢姓和其他贵族一样是大秦的隐患,那是不是也要铲除赢姓贵族?如果铲除了赢姓,那自己死后这大秦又是谁的?丞相的?国尉的?还是那些贪婪官吏的?赢姓先君的殚精竭虑,无数秦人的牺牲才有今日之大秦,难道大秦的存在只是为了养活那些硕鼠一样的官吏?

    有些臣子暗中埋怨说什么‘事不再决于法,而皆决于上’。笑话!事情如果按照以往由官吏决断,自己难道要坐视他们贪赃枉法吗?官吏早已不按秦律断事,只凭个人得失、贿金多寡敷衍,决断之权当然要收归咸阳。且现在他只是收取了一部分郡县权力,日后大秦真一统天下,他必要尽收官吏之权。

    赢姓,秦国;秦国,赢姓。赵政思量良久良久,叹息后才道:“荆王还有何言?”

    “荆王……”甘罗有些语塞,但赵政相问他不敢不答,道:“荆王要臣代其问候其姊,又请大王善待其姊……”

    “哈哈。”甘罗没有把话全说出来,最少修饰了很多会触怒自己的言辞,赵政不会听不出来。他笑了笑,再道:“荆王必怨寡人殴其姊,要寡人与其战场相决?”

    “大王英明。”甘罗陪笑道,抹了一把汗。

    “此确是寡人之罪。”赵政清楚自己的情绪无法节制,尤其在暴怒的当口。他自认有罪让甘罗惊讶,也让身后的史官惊讶,不知道这句话该写在史书上还是不该写在史书上。

    “传寡人之命,医者弱入秦医治瘟疫,各地官吏必要善待,其若有需,皆当予之,其若有命,皆当从之。不必禀告寡人,延误时日。”赵政目光中的愧疚一闪即逝,很快说起了瘟疫之事。也许芈玹赢姓真的不是仇敌,也许荆王此举是为了日后……,日后他攻入关中,灭亡秦国,免荆军受瘟疫之害。

    吩咐完医者弱,他才说起甘罗的安排:“匈奴留我工匠,寡人请甘卿再出使大夏、埃及。”

    “臣敬诺,此次必不辱使命!”甘罗这么早回来正是为了再度出使,这一次使团不再走草原之路,而将改走流沙之路。

    “若甘卿返时大秦已亡,便效命荆王吧。”赵政最后一句让甘罗心中剧颤,结舌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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