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改

    深夜里,横渡沔水的楚军举着火把,快速向西挺进,他们弃守的沔水左岸,轰隆隆的爆炸声再度响起。这不是炮声,这是炮卒在炸毁无法带走的火炮和辎重。西去全是山道,绝大部分火炮都要炸毁,辎重则放火焚烧,几台鲁千里爱惜不已的弗要马也难逃被摧毁的命运。

    此时为了处置政务竭力安睡的赵政再也睡不着了。楚军往西而去,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终于拔出,收复南郑与巴蜀遥遥在望,大秦正从濒临灭亡的命运里挣脱出来,获得新生。每每想到这赵政便免不了要打上几个寒颤,好似雪夜里冻得发僵的旅人刚刚进入温暖的客舍。

    “荆人西亡,卫卿以为此事……”赵政在故道邑,卫缭自然也在故道邑。尽管身在雍城的诸臣一直请求赵政返回雍城甚至回迁咸阳。

    “无忧也。”已经睡下的卫缭也被楚军的炮声惊醒,与赵政一样,他这个国尉也没有出邑,这本就不该是堂堂国尉应该关注的事情。“荆人西去,若我可得巴蜀,彼等永困西地也。”

    “若我不得巴蜀,又如何?”僕臣们还在点亮膏烛,堂内越来越明亮。赵政的目光看向地图,落在苴地、巴蜀的位置上。

    “若我不得巴蜀,可攻齐魏。”卫缭究竟是卫缭,虽然战于大泽、南复巴蜀的作战计划是他力推的,但冷静之后回想全局,他越来越觉得王翦的上书不无道理。“巴蜀乃天下之边地,不趁荆人大败而速攻其根基,不智也。”

    “若不攻巴蜀,粮秣如何?”赵政皱起了眉头。卫缭只负责军事,不涉民生。他不同,他必须忍受左右丞相、朝廷百官、郡县官吏的抱怨,将宝贵的粟米从黔首口中抠出来交给国尉府。去年到今年,各郡民变愈烈,因公而死的官吏越来越多,百官的抱怨也越来越多。

    “我有战舟,战舟可顺水南下,以入荆国东地;又可于济水出海,经海而至荆国东地。”与皱眉的赵政相反,卫缭是笑盈盈的。大泽之战他高兴,白狄人的阵法让越人舟师战而不胜他更加高兴,他终于拿住了荆国的命脉。“我有战舟,齐魏之地任我予夺,齐魏之粟便是我大秦之粟……”

    “既如此,何不速攻齐魏?”赵政落在地图上的目光马上转向卫缭。“既如此,又何必争夺南郑、巴蜀?何必与荆人战于大泽?”

    “大王,”赵政有些不高兴,完全忘记自己当初主张舟师战于陈仓、秦军死守关中的打算。“战舟初造,何人知晓其能覆荆人舟师?即便如今可覆荆人舟师,我军所失,也是倍于荆人。若无阵法,数十艘越人战舟就使我军不得南下。

    舟师之胜,胜在我死十人,荆人当死五人,此陆师所不能及也。此前大秦与荆人战,死数十人荆人也未必死一人。今年可得巴蜀最善,不得巴蜀待我军战舟多时,我军也当移师齐魏,以攻荆人东地。”

    “待战舟多时……”少府接下来的任务就是造舟,日夜不停的造府。

    白狄大人那时劝自己不要将扶苏质于羌人,正是以罗马国的例子相说。他说罗马国与布匿国大战时,罗马国舟师将率不识海上风暴,舟师全毁,然罗马国人卧薪尝胆,仅仅百日便又造出两百余艘战舟与布匿国再战,最终打败了布匿国。

    罗马国没有数十万工匠、隶臣的少府,罗马国百日建造两百余艘战舟,大秦若不是为要严防荆人侯谍窥探,百日之内必能造出千余艘战舟。

    卫缭不知道赵政是在回忆罗马国布匿国之战,以为他是怀疑自己的战略,已然看到胜利的他一时激动,大声道:“若大秦有万艘战舟,荆国明年必亡!”

    楚国的灭亡已经看到了,当然这只是极少数人。卫缭这句豪言让赵政心潮起伏,这一刻,他从痛苦挣扎的深渊里爬了出来,站在了一览天下小的绝顶,大秦终于要一统天下了。

    次日,他就应丞相百官之请,返回雍城,返回雍城的当日,便下达返回咸阳的王命。朝廷便回迁咸阳,此前隐匿于汧水、渭水、泾水各处的少府工匠大部分也返回咸阳。造舟是眼下大秦的首要任务,除了造舟,各郡县还要立即训练欋手——一艘三桨战舟需要一百七十名欋手,那一万艘战舟就需要一百七十万欋手。

    赵政的计划如此,但就在他下达王命的次日,克里门尼德斯便找来了。

    “陛下,您不能那样建造战舰,这是完全错误的战略……”毋忌的缺席,克里门尼德斯的谒见费了不少功夫,他几乎闯入曲台宫的。毋忌不再,赵政只好召来了扶苏。

    “父王,他、”扶苏完全胜任通译工作,只是他还不懂得委婉。

    “如何?”赵政含笑看着扶苏,一侧的赵高则看着含笑的赵政。

    “其言之,我大秦造舰之事有诸多错谬。”扶苏吐了口气,试着委婉。“荆人战舟不用转向之桨,迅捷无比,我不当与荆人较捷,而当与荆人较力。”

    “与荆人较力?”赵政不明此意,他不明白白狄舟师将军之子口中的力,代表着什么。

    “陛下应该建造五桨战舰而不是三桨战舰。”克里门尼德斯说的直截了当。“希腊人酷爱建造三桨战舟,那是因为一艘三桨战舰要比五桨战舟节省不少工日,可以省不少德拉克马。并且,他们的桨手训练有素,总能迂回到对方的侧翼发动攻击。

    坦白的说,与楚尼的战争中,我们做不到这一点。总是楚尼战舰剃断我们的木桨、迂回我们的侧翼。所以陛下不能建造三桨战舰,而应该建造五桨、七桨战舰,这样才能获得超过楚尼战舰的速度和耐力。我们还应该想罗马人学习,在战舰上装上乌鸦吊,将海战变成一场陆战……”

    大泽之战在赵政等人看来是一场胜利,可在克里门尼德斯看来完全是一场败仗。八百五十九战舰战沉七百零七艘,另外有二十五艘带着不同程度的损伤,只有一百二十七艘完好。然而这一百二十七艘战舰,却被楚尼人六十多艘逼得连连后退。

    参战的楚尼战舰不知确实数量,有四百多艘的说法,也有八百多艘的说法,但考证下来应该是四百多艘。楚尼战沉战舰在三百五十艘左右,己方却战沉了七百零七艘,损失是楚尼的一倍。如果这不是败战,那什么才是败战?

    好在秦尼是一个强大的王国,国王对七百艘战舰、二十万士兵的战死毫不在意。工匠们日以继夜在建造新的战舰,将军们在征召、训练新的桨手。克里门尼德斯的谒见是想锦上添花,给秦尼海军制定最重要的战略,这实际就是复制罗马人的战略:

    不与敌人较量桨技、比赛操舰技巧,而与敌人来一场速度和耐力的比赛;不与敌人进行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海战,而是和敌人打一场水面上的陆战。所以战舰必须是五桨甚至是七桨,这样才会有更快的速度、更好的耐力,以及更多的肉搏士兵。

    被撞击并不可怕。这样的战舰应该欢迎敌人来撞击。因为一旦撞击,乌鸦吊就会死死勾住敌人,战舰上的士兵跳过舰舷,与敌人进行肉搏。

    断断续续的,扶苏将克里门尼德斯的话逐一翻译。赵政听后没有迟疑,立即召见卫缭、少府大工师燕无佚等人商议。

    “非也非也。”卫缭还未全部听完克里门尼德斯的建议就连连摇头。“五桨战舟九千工日、三桨战舟六千工日,造两艘五桨战舟可早三艘三桨战舟,臣愿多矣。”

    “多?”赵政体会这个词,渐渐领悟。

    “然也。”卫缭道。“荆人欋手即士卒,士卒即欋手,战舟造大有何益?我有阵法,荆人不胜我,我无阵法,两舟相斗时,其余战舟速将两舟撞沉,以一换一而已。荆人不过二十万,战舟不及千艘,我军何止百万,战舟更有万艘。四十万人死而荆国亡,有何不可?”

    与楚国的战争中,迄今为止,秦军战死的士卒不止四十万。秦国从不畏惧消耗,秦军畏惧的是自己消耗敌人却不被消耗。水战顺利实现了对楚国的消耗,这就是战舟意义之所在。

    卫缭说动了赵政,一侧站在的克里门尼德斯却又自己的不满,“如果采取这样策略作战,我非常担心士兵们对国王陛下的忠诚。”

    “士卒惧法贪爵便可,何须其他?”卫缭对克里门尼德斯的担心抱之与微笑。

    “可是……”克里门尼德斯听完扶苏的转述,想说什么有说不出来。秦尼不使用雇佣兵,他以为秦尼是希腊那样的城邦,可他又不是希腊城邦,不必在乎士兵甚至是将领的反对。

    “大王,灭荆之战,三桨战舟即可。”卫缭继续说道。“如今少府回迁咸阳,不惧荆人侯谍,可日夜造舟不懈。今冬大河若未冰封,腊祭便可灭齐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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