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时候决断是一件艰难的事情。熊荆战意甚坚,但他并未细想王翦如果不像当年临淄那样趁夜而逃,而是在沙海列阵以待与自己决战,结果将会如何?

    赢了,避迁也就没必要了;可如果输了,避迁也就不可能了。

    诸人的意思,包括淖狡、郦且在内,都是求稳。不进攻沙海,最少可以拖到明年春天。甚至可能的话,秦人还会因为缺粮而自溃;而进攻沙海,谁也没办法保证能对六十万秦军获得胜利。

    求稳不是什么过错,熊荆心中也有求稳的念头,然而他本能的觉得崩溃前的秦国必然会决死反扑。与其等到秦人反扑,那还不如趁现在可以进攻的时候进攻。战略上的主动自己已经失去了,战术上的主动不能失去。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扫视幕府诸将后说道:“宁我薄人,无人薄我。冰封即战,不当拖延。”

    事情已经议的很清楚了,熊荆仍然决议不再拖延,要趁着冰封进攻。诸人心中不安间,彭宗最后劝了一句,“若秦人趁机攻入鲁宋巴三地……,其余不说,旧郢危矣。”

    巴人还驻守着巴地,巴地扼守着长江和夷水,如果巴地被秦军趁机攻占,秦国将再次对旧郢形成战略上的包夹。鲁宋之地丢失还可能退守淮南江东,巴地连通旧郢长江,长江丢失,秦军顺江而下,江淮防线可能完全失效。

    “秦国的根基便是王翦麾下的六十万秦军,王翦败,秦国亡,三地丢失又如何?”熊荆反问道。“若是王翦胜,我军败,三地丢失又如何?”

    “可……”彭宗哑言,他分不清熊荆这是在议战还是在诡辩。

    “然若我军不战,北风起至下次避迁前,三百艘海舟五次可输运二十万人也;明年四月再迁,又可输运二十万人也。”鄂曹道。“此时攻秦不知胜败,秦人攻我也不知胜败,不如不攻。”

    “不攻便可胜?”熊荆看着鄂曹,他极力不想自己厌恶这个男子,可还是觉得太过求稳的他有些厌恶。

    “即便不胜,亦可多输运四十万人至蓬莱。”鄂曹道。

    “鄂师司马以为我军必然不胜?”熊荆猜到了鄂曹的心理,他的假设是‘不胜’。“若我趁冰封时攻秦,胜了又如何?胜了可救楚国数百万人,此十倍于四十万人。”

    “然大司马府并无可胜之方略。”鄂曹再度看向沉默不语的郦且。每次作战,大司马府都有具体的方略,这一次方略全无。

    “去年攻入关中,大司马府有可胜之方略,仍败于大泽。去年老鸹山一战,大司马府无可胜之方略,仍大胜秦人。”熊荆道。“胜与败,或在庙算,然更在因地制宜,随机而变。我以为,冰封攻秦若不能胜,明年秦人万事俱备,攻我更不可胜。”

    “臣以为,攻秦与否,都应在冰封之时聚兵于启封。冰封我可攻秦,秦人亦可列阵以攻我。秦人六十万人聚于沙海,我军却散于各处,若秦人趁此攻我,无备也。”熊荆的话让郦且心中连震,他冷不防高声说话,一语惊醒诸人。

    以老鸹山之战为例,未展开的二十万秦军被三万郢师痛击;蒙恬为了展开三十万秦军,不得不在七十里外的长平登岸,踩着泥泞的水田向陈郢行军。楚秦两军水泽相隔,楚军不能进攻沙海,王翦进攻启封也极为艰难,六十万即便展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列阵。冰封不同,冰封情况下秦军可踏着冰面而来,出营就开始列阵展开。

    “可……”鄂曹正想说一旦聚兵于启封鲁宋巴三地则危矣,突然间发怔。

    他察觉到了必须在冰封时进攻秦人的逻辑:为了防止秦军趁着冰封展开平时不便展开的六十万大军,楚军应该在冰封时聚兵于启封,不然秦军攻来将应对不及;而如果楚军聚兵于启封,那就要马上进攻沙海,不然秦人会趁机攻入鲁宋巴三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严格的推理和熊荆的进攻意图居然完全一致,差别在于前者是无奈之举,后者是本能之举。鄂曹明白了,其余诸将司马也明白了。冰封之战,原来是必须打的。

    “可……”州侯若想到了避迁。“两次迁徙,仅四十万人。”

    “钜铁府仍在寿郢。”庄无地提醒道。为了制造短管重炮,钜铁府很多工匠没有迁徙。

    “童子仅迁徙二十万人。”彭宗也提醒。“工匠也不过三、四万人。”

    “东北季风起,舟楫可乘风返航。”郦且道。“若不畏风浪,亦可借北流之大壑……”

    “冬日海上恶浪滔天,渔舟、海舟之外,其余舟楫不可返航。”熊荆马上反对,他其实连渔舟都想反对。黑潮流速不过一、两节,落帆乘黑潮北去蓬莱岛需要二十多天,这二十多天万一那天有冷锋南下,船小不耐风浪的渔舟十有**会倾覆。

    他想来想去,最后道:“舟楫西渡可,但不可即刻能东渡至养马岛,而当顺流至诸越。于诸越等候至明年春日季风转向,再横渡东海。若我军败,秦人春日之前,当不至越地。”

    航海,在座诸人是不了解的,他们最多了解一些季风转换的常识。只有郦且问道:“诸越太近,其城太小,便不能至番禹?”

    “不能至番禺。”熊荆摇头。“夷州海峡常年大风,冬季浪高无风浪高已然近丈,若有大风,浪高数丈,舟楫不能过。只能侯于会稽、瓯越、闽越、外越诸岛,以待转风。此次舟楫沿岸而行,每日登岸宿营,可每吨一人、半吨一童子迁至诸越。侯风之时,海舟仍可输运。”

    十月底到来年转风这段时间,三百艘海舟可以继续输运。春季转风后,五十多万吨舟楫乘东南风东渡,改变的只是出发点南移。明白这一点的郦且没有什么话说了,这不是令人满意的选择,但是目前情况下的最好选择。

    郦且能听懂,其他将率就听不太懂了。唐师师率若敖独行也不管迁徙不迁徙,台霍然站起问道:“敢问大敖,冬日冰封,战还是不战?”

    “冬日必战!”熊荆语调一如既往的坚定,若非大泽阻挡,今年春日他就像攻上去把王翦几十万人撵走。十月已寒气逼人,今冬必然大雪冰封,这时不进攻那什么时候进攻?

    “臣敬受命!”沙水一战虽胜,但被秦人骑兵反咬一口,若敖独行到现在心头都还憋着一股怒气。

    “臣敬受命!”此前反对攻秦的鄂曹与鄂乐也站起。进攻是没办法的办法。

    “臣敬受命。”项超不在,项梁和他叔叔项列起身受命。

    “臣敬受命。”州侯若也站起领命。攻秦是无奈,但真要攻秦,他又岂会畏惧。

    诸师全都受命,郢师自不必提。熊荆看向郦且,郦且道:“此时已近十月中旬,当速命各军集结。”

    十月上旬已尽,到腊祭还有六十多天。只是谁也不能保证一定是十二月冰封,如果十一月下旬冰封,那时间只有五十天。五十天近一些的越师、鲁师、宋师集结不难,巴人集结距离不下从寿郢到新郢,夷水此时又枯水,很难说五十天他们能赶到启封。西瓯、苗人这些部落也远,他们很多人还不会划船,只能步行。

    “此事当速。”郦且的提醒下,熊荆才意识到时间很紧张。“大军之给养……”

    “臣知也。”郦且答道。“避迁之事也将妥善布置。”

    前方决战,后方避迁。两件事的既定计划全因天气而改变,身在寿郢的大司马府府尹淖狡看到从启封发回来的讯报,本该沉重叹息的他不知为何轻松地舒了口气。楚人的性情不喜欢久拖不决,或许冷冰冰的秦人喜欢战争经年累月,但性情激烈的楚人厌恶长达数年的战争。

    “此战可胜否?”郦且第三天早上就回到了寿郢,淖狡本不想问,可还是问了一句。

    “启封十二师,宋师三师,鲁师四师、吴师两师,樊襄尚有三师,此十三万人也,”郦且计算着楚军的兵力,因为很多师旅缺编,他估计在十三万人。“诸越若来,当有一万五千人;巴人若来,或有万人;诸部落若来,或有万人;此十六万五千人。

    赵军两万,加之三千黑衣,此两万四千人;魏军当有两万,此四万三千人。诸军计有二十万人。”

    积沙成塔,只有十二个师的楚军一旦聚集起来,也能凑成一支二十万人大军,这是让人很难想象的事情。然而淖狡对此并不为然,大司马府有关决战的推演不是第一次进行,己方能集结多少兵力他心里有数。且这只是纸面上的兵力。

    “各军集结启封,此事必然无法隐瞒,秦人定将行牵制之举。”郦且再道。“吴师以外,鲁宋之师很难齐聚。诸越之师亦然。巴人亦然,诸部落又过远……”

    说到这里郦且眉头拧紧,他眼帘低垂着,道:“加之赵魏两军,不过十二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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