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之战到现在仅仅过了月余,淖狡便好象老了二十岁。他既要忧虑正在越地等待避迁的那几十万楚人,也要忧虑已在新郢的那几十万楚人,这半个多月他还挂念着熊荆的生死。他要忧虑的事情太多,手上的资源又太少,只能靠意志苦苦强撑。

    正朝同意刺秦给了他当头一棒,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努力、熊荆的努力、楚军士卒乃至联军士卒的努力忽然变得没有任何价值。秦人一样的楚人,不救也罢!秦国一样的楚国,亡国也罢!这时候他真心希望熊荆死了,如果熊荆活着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会和他现在这般愤怒和懊悔。

    淖狡如此着想,实际上从避迁规模扩大起,事情就已经不受控制了。熊荆最初的想法是妻子带着儿子带着万余人最多几万人避于蓬莱,然而事到临头为了给所有人希望,避迁的规模不得不扩大,大到上百万乃至几百万人。正朝大臣大多是帅师的将率,这些人战死后,正朝便不再是以前那个正朝了。

    淖狡愤怒于正朝的朝决,另一个熊荆深深忧虑的事情却被他忽略了。自从战争结束看不到尽头,名义上的楚国一直在缩小,何为楚人的定义也变得越来越苛刻。之所以要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局势越来越危急,楚国的力量越来越弱小,她已背负不起更多的义务。为了政治上的法理通畅,熊荆只能不断削减楚国的范围,缩小楚人的定义。

    团结是力量,但前提是团结的是有力量的人。团结没有力量反而需要保护的人,结果就是力量越来越小。楚周必须泾渭分明,在于周人的世界已经没有了力量——或许秦人的体制还能从中吸取力量,楚人的体制已经不能了。楚周一体,实质就是放大版的收复旧郢,楚军遭受的任何损失都只有从东地才能补充,而东地经不起消耗,亡国成为必然。

    经历旧郢战争的熊荆非常清楚这一点,宋玉、孔谦等人也很清楚这一点。对他们来说,楚周一体是延续周人政治传承的唯一希望。只有楚人才能推翻秦人的暴政,至于能不能重建周人的仁政,他们并不在乎。此时的儒家不再是孔子时代追求的以礼为核心的儒家,而是孟子追求以仁为核心的儒家结束以后儒法逐渐合流的儒家。

    用说人话的方式阐述,那便是只要暴秦被推翻,接下来的政权在表面上反对暴秦,骨子里施行的哪怕还是秦政他们也能接受。在实质上已经不能获得胜利(重建周政)的情况下,儒生们宁愿得到一种名义上的虚荣。

    淖狡忽略了更为致命的一点,远在两千多里外的熊荆则什么都忘记了。使团的车队抵达咸阳时他又做了一次穿刺抽血,内出血并未得到制止,抽出的积血与上次相仿。当车队到达陈仓做第二次穿刺抽血时,盛血瓶内的积血仍不见减少。

    不能制止内出血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是他开始发热、咳嗽、咳痰,呼吸困难,整个人几乎是肉眼可见的消瘦。突的医治经验不比昃离少多少,即便经验更少,那也是在早期。以他的医治经验,情况终于到了最坏的那一步:胸腔里的积血开始感染化脓。

    只有感染化脓,人体才会高烧,用熊荆以前的话来说,高烧是人体备疫系统面临死亡危机的自然反应,挺过去便可以活下来,挺不过去则会死亡。熊荆的伤势是持续性内出血,一旦积血感染便是整个胸腔感染。只要内出血不停止,感染源不清除,高烧不论能不能挺过去他都会死亡。

    陈仓城内,抽血完毕的突刚刚从熊荆的居所里出来,鲁阳炎便一把将他按住。他闷声闷气的问道:“大敖如何?”

    “大敖已眠。”仍在秦国境内,四周多有秦人。突一边答话一边看向四周,看向那些白狄骑卒和负责押送的秦军士卒。他是医者,一路行来医治了许多士卒,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

    “已眠?!”鲁阳炎的表情恨不得吃了他,“大敖日见瘦,咳也渐多,你……”

    “突……”隔得远远的,中队长扎拉斯看到这一幕喊了一声,鲁阳炎只能将突放开,悻悻而去。

    鲁阳炎离开,扎拉斯骑马过来,他看着鲁阳炎的背影道:“医生不该受到虐待。如果他以后继续这样对你,我一定会惩罚他。”

    “无妨。”突强笑了笑,他向扎拉斯揖礼后犹豫了片刻,又揖道:“将军,在下有一事相求。”

    “他说他有一件事请求。”粟特通事转译:“……不生病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很可能会很快死去……。所以他想进行一场手术救活他,这需要大约五天时间……”

    “不可能。”扎拉斯连想都没想,马上否决。“我们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五天,那样只会带来危险。”

    那位方阵司令的病情扎拉斯一无所知,他只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位医术极为高明的医生,高明到连使团内的医生也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而突并不清楚扎拉斯为何会说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五天——楚尼舰队一旦从红海消失,埃及与塞琉古便再度成为敌人。鉴于埃及人得到了楚尼武器,塞琉古一定会中途拦截。

    使臣帕罗普斯虽然继续留在秦国,但使团副使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与使团随行。两人不断督促着使团加快速度前进,生怕使团从巴克特里亚通过北方商道绕过塞琉古时,塞琉古二世会派出大军拦截——塞琉古最强大的时候曾控制卡斯皮海(里海)的南端。

    扎拉斯的拒绝让突倍感沮丧,看着几乎要哭泣的突,扎拉斯缓了一下,和声再道:“我只负责护送你们,尼阿卡斯或者克里门尼德斯当中如果有任何一人同意的话……”

    扎拉斯话说了一半就结束了。站在巴克特里亚的立场,他并不想在这个季节冒着风雪离开秦国,穿越戈壁和沙漠。但埃及人执意马上前往巴克特里亚,然后在夏季通过北方商道抵达黑海北面的博斯普鲁斯王国(dom),最后乘船前往埃及。

    扎拉斯的提醒让突马上醒悟,他对粟特通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于医生,粟特人是不会拒绝的,听完突说的一堆话语粟特人没有立即带他去找尼阿卡斯、克里门尼德斯两人,而是先找了使团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再带着西奥夫拉斯特斯去见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没有按突的言辞请求,他见到尼阿卡斯和克里门尼德斯的第一句话便是:“楚尼医生说,他要打开不生病的胸膛。”

    尼阿卡斯与克里门尼德斯此时正在喝早茶,粟特人连说了两遍,醒悟过来的尼阿卡斯看着突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惊喊:“诸神啊!这是真的吗?!”

    克里门尼德斯也满脸惊讶,但他却道:“这不可能!任何人都不能做到这一点!”

    尼阿卡斯的惊叹和克里门尼德斯的质疑并非大惊小怪。胸腔自古以来就是手术的禁区,一直到十九世纪,Stop.  at  .!(胸腔禁入!)、...!(打开胸膛就意味着杀死病人!)仍然是外科医生的箴言。

    不过也有不信邪的人。1821年,外科医生y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为一名病人切除了两根肋骨和部分肺组织,这是历史上记载的最早的开胸手术。

    1883年,东普鲁士外科医生.Bloch进行了大量动物实验后证明,通过手术进行肺切除和心脏创伤修复是完全可行的。随后他为一名女性肺结核患者实施肺切除手术,结果患者在手术中因缺氧和休克死亡,年轻的.Bloch选择饮弹自尽,为患者的死亡负责。.Bloch自杀后的1918年,第一例切除肺叶的现代胸外科手术才获得成功。

    “他能做到、一定能做到!”使团医生西奥夫拉斯特斯这时候站出来为突背书。“他已经做到了希波克拉底所描述的事情,将胸腔里的积血和脓液全部抽尽……”

    穿刺后吸出胸腔内的脓血,曾被希波克拉底记录在自己的文本上,然而即使在希波克拉底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很少人亲眼目睹这种手术。西奥夫拉斯特斯是幸运的,他亲眼目睹了一部分手术过程,并且整个手术不需要希波克拉底描述的十天,一个晚上就可以结束。

    穿刺手术已让西奥夫拉斯特斯深感震撼,打开病人的胸腔对他而言如同神迹降临。语无伦次中,他慢慢冷静想起本次求见的目的,他道:“只要五天时间,五天他就能完成这个伟大的手术。”

    “五天时间?”最震惊的尼阿卡斯也冷静了下来,他先是看着西奥夫拉斯特斯,后又看向渴望的突,最后艰难的摇头:“我们没有五天时间,如果能在巴克特拉完成进行这个手术的话……”

    “如果真的完成他,我想我们可以等到五天时间。”克里门尼德斯奇迹般的同意,究竟是受过希腊文化熏陶的马其顿人,知道开胸手术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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