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幕府里项燕与熊荆商议决战之事,数里外的秦军大营,蒙武与司马空居中而坐,看着楚军使者项墉入帐。项墉虽生于项家,但不懂兵法,他来不过是来传话的。:“我乃楚国上将军所派,代上将军特来告于将军:楚秦两国十世交好,今之战,他国得利而秦楚遭损,然将军欲战,上将军明日晨起列阵以待,不战,后日当退归息县赴莒与齐军战。”

    项墉话说的很简单、也很斯文,蒙武这个主将尚未说话,司空马便抢先道:“咦!项燕以为他来之则来,去之则去?”

    “那请将军与我军一战。”项墉挤出些微笑,他不想舌辩群雄,他就是一传话的。

    “你家将军欲战我便要与之战,不战便从容而退?”蒙武说话了,他语速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想了数遍后才说的:“请告项将军,我军明日不战。”

    “本使知矣,将军之言一定带到。请告辞。”项墉对蒙武一揖,就要退走。司空马以及在场其他诸将顿时看向蒙武,他们觉得这样打发楚军使者回去太过儿戏了。

    “慢!”项墉转身之时蒙武伸手虚拦,“我军入荆,唯项将军能败我,故惜而相告:魏军十万,昨日已入荆境,欲拔陈,请项将军知。”

    “谢蒙将军!”项墉被这则消息震的是张口结舌,他随即再对蒙武一揖,这才转身去了。

    “项燕要撤军?”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项墉既能平安的来,自然能平安的走。他走后幕府里一片狐疑,只待左军杨端和半信半疑的说了一句,几人才议论纷纷。

    “既要约我一战,又为何要退兵?”左将军辛梧也是不解,他觉得道理不通。

    这时一个谋士在蒙武耳边低语几句,蒙武方道:“据闻齐军已拔莒城,项燕急矣。”

    陈是由魏入楚之要津,而莒介于沂水、沐水上游之间,是齐国南下的第一道屏障,拿下了莒,等于齐军可顺流直下淮上,更可以侧面吞占鲁地,如此情形,项燕焉能不急?

    齐军拔莒让蒙武对项燕为何如此行事有了一个解释,而在军使项墉未曾回大营之前,项燕正与彭宗对视发呆。此时熊荆已经走了,筹盘室除了大小筹盘、红黑筹子,便只剩发呆的两人。

    “有王如此,楚国之幸。”项燕幽幽说道,“可惜……”

    二十多万军队鏖战,居然要中军佯败北奔,说起很容易,做起来极为艰难。几千人、上万人、乃至几万人的阵战项燕都有把握,但几十万人的阵战,要其中八万人北奔,而后再列阵以战,这就不是项燕能够把握的了。

    奔着奔着,失去队列后军官肯定控制不住部队,然后假的变成真的,佯败终成真败,所以项燕希望大王仪仗能立于中军再次列阵的位置,期望佯败而退的士卒看到楚王仪仗,能想起自己的责任,再次列阵而战。只是人乱起来是难以理喻的,特别是北奔将使一群人惊慌失措,所以他不敢让熊荆冒这个险,只能找一个头相仿的小子,假扮大王站在那。

    这种要求是极其无礼的,楚国君王虽有亲征传统,但除了楚王自己,从没有哪个将帅敢把大王置于战阵险地,也没有那个将帅敢找人冒充大王,使用王者的仪仗。

    熊荆身边之人都叱喝项燕无礼,熊荆也说项燕此举无礼,但他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他不但要亲自站在中军再次列阵的那个位置,他还要去楚军阵前对士卒们说话……

    疯了!简直是疯了!真的是疯了!

    两军列阵而战,国君在战前背着敌人对自己的士卒说话,这叫誓师。然而,牧誓之后,再无真誓。便是有誓,也不过誓是于庙堂朝廷,而不誓于野地誓于阵前。大王要誓师于阵前,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楚军将卒必是士气如虹、以一当十,可万一大王被秦军弩箭伤了怎么办?

    两军列阵而战,一般相距在三百步,近者甚至只有两百步。虽说这个距离弓矢无伤,可已在荆弩射程之内。楚军有荆弩,万一秦军也有荆弩怎么办?

    项燕说可惜时,右军熊荆居处,环卫宫甲将率以及近臣皆跪于地,为首的左史烛远更是嚎啕大哭,他泣道:“先王尸骨未寒,大王怎可再置自己于险地,若殇,我楚国奈何、百姓奈何、楚国之社稷奈何?大王……”

    “大王万万不可!”同样跪于地的弋阳君也竭力相劝。“此项燕之计也。那日大司马知郢都有变,欲领军回援,项燕居然抗命。臣以为,项燕虽无景骅大逆之举,然心中早有不臣之志。”

    “胡说八道!”烛远大哭大闹也就罢了,弋阳君这种话熊荆实在听不下去,更不能纵容此说。“上将军不救我乃因秦军之故,何来不臣之心?你…你想乱我军心?”

    “臣不敢。臣不过据实以论,项燕军中,具是不臣之人,此等无君无父、狼子野心……”弋阳君实为一根筋之人,话越说越离谱。

    “弋菟子!你要乱我楚国?!”熊荆声音突然尖厉。童音本就尖细,再一厉声,音调刺得人人耳膜生疼。弋阳君也被熊荆如此反应吓了一跳,而熊荆厉声之后心里忽然想笑弋阳君名菟,菟读tu,意思是老虎,读音却是兔子,弋老虎被他喊成了弋兔子,想想都好笑,但他此时偏偏不能笑,一旦笑了,等于默许封君攻击县尹,后果极难预料。

    “来人,拉弋菟子出去,苔四十。”熊荆忍笑忍得肚子疼,然而仍对左右下令。

    “大王、大王啊!臣句句…”弋阳君立即被环卫架了出去,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喊,直至拉出帐外声音不闻。

    “今后再言上将军不救郢都、有不臣之心者,斩!”熊荆大声宣布,帐内诸人皆无语。“还有,誓师是在大战前,先君武王便有此列。今之战关乎楚国存亡,为何不可誓师?难道你们要坐视我军大败,我等被俘,坐视我楚国亡国?”

    “大王,先君武王只誓于军中,未曾誓于阵前啊。”论及历史,熊荆怎能论得过左史。

    “既无先例,那就由我始。”熊荆断然拂袖,斩钉截铁。

    “大王,王后命老仆服侍大王于左右,大王即要赴险于阵前,请大王杀了老仆。”哭没有用,劝也无效,葛只能拉出赵妃以死相迫,他说罢便跪在熊荆身前,伸颈待戮。

    “请大王三思。”葛豁出去了,其余近臣将率又是猛劝,听得熊荆心里一阵烦躁。这时,得到消息的阳履、黄庸以及廉颇几个进来了,众人遂巴望着他们,盼望他们能说服熊荆。

    “敢请问大王,真要在阵前对士卒说话?”阳履问道,脸上犹带初闻时的不可置信。

    “此事我曾与老师说过。”熊荆看着廉颇。“秦军百战之师,战技之法玄妙老道,我军疏于战阵,乏于训练,实不如。非如此无以鼓舞士气,无高涨之士气此战恐不可胜。”

    “大王可曾想过,虽如此,然大王若有不测,我军将再无任何胜机,此战必败。”阳履劝道。

    “没有不测。”熊荆不信自己会不测。“便有不测,亦是天意。天亡我楚国,人能奈何?”

    “大王乃圣王降世、天纵之资,楚国百败,有大王在,仍可再复,先祖亦不绝祀;大王若不测,楚国真亡矣。”阳履理论不过,一同进来的周文开了口,他曾是令尹黄歇门客,辩才虽不及张仪苏秦,也甚于在座诸人。

    熊荆知道周文,也明白他留得青山在之意,但他还是摇头道:“你不懂。”

    “臣不懂?臣请大王相告。”周文说完也拜倒了,伏首以闻。

    “我赫赫楚国,虽有败辱,几时真正屈服?吴人入郢,楚人无戈戟便奋臂与之斗,将率战死便以老卒率队为首,各致其死,却吴师而复楚地;秦人拔郢,三十万人溺死而不降,幸存两卒受尽秦人酷刑却不言钟鼎。秦人拔郢已四十年,四十年里,秦人尽迁我城邑之民,然若何?秦法依旧不适我旧郢之地,秦吏仍不敢独行于我山野之间。

    我楚人性情不屈。今日既战,又何虑以后?纵忍辱偷生,再复之国可是昔日之楚国?我不屈之楚人又如何臣服一位苟且之君?君子仅死一次,小人已亡无数。你们若愿意你们的大王变作一个无耻小人,大可以把我绑起来不让我去阵前说话,大可以把我关起来送到息县保存性命。你们若真是忠心于我,真为我好、为楚国好,便应赞同我去阵列之前,而不是在这里哭哭啼啼、唧唧歪歪。”

    熊荆气急而辩,听闻他列数楚人之不屈,诸人不自觉全低下了头。他话说完肚子一阵鸣叫,又道:“我饿了,要用膳。你们爱如何如何,请自便。”说罢便出账去了。

    “当如何?”熊荆走后,廉颇也很识趣的避走,于是剩下一干人大眼瞪小眼的看着。

    “还能如何?大王不是已经教了我们吗。”众人里周文最是轻松,他是魏人,天生就要比楚国这群蛮夷聪明,所以做了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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