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南北高速水路交叉口、为‘天下之中身’的大梁(今开封)恐怕是列国最繁华的城市,其‘南与楚境、西与韩秦、北与燕赵、东与齐境’,‘诸侯四通、条达辐凑’,四面八方的舟楫舫,东南西北的大商巨贾,无穷无尽、终年累月的汇聚于这座不夜之城。

    城纵横虽只有十四五里,可外郭面积倍于城市,尤其是城北鸿沟码头一侧,码头鳞次栉比,仓房比屋连甍,舟无数、货物无量、钱金更是无尽。天下列国皆使本国钱币,唯有在大梁各国货币能畅通使用,秦半两、齐刀币、楚蚁鼻、赵布币,梁半尚,钱币车载斗量,不但通用,还可兑换。

    梁半尚五百二十当孚(五百二十枚梁半币兑一两楚金币)、秦半两四百六十当孚(四百六十枚秦半币兑一两楚金币)、齐刀币五十当孚(五十枚齐国刀币兑一两楚金币)、六百楚蚁鼻当孚(六百枚楚国楚蚁鼻兑一两楚金币)……

    ‘当孚’即当楚国黄金一两,列国货币皆以楚国黄金一两参照兑换,此谓大梁钱价。钱价有高有低,特别是战争、天灾、国乱,每每这时此国钱价总会大起大落。譬如梁半尚,五十年前还是‘梁半尚两百当孚’,可秦国连年攻伐,魏国国土仅余河南之地,钱价当从‘两百当孚’跌到‘五百二十当孚’。

    无他。列国、尤其是秦国从不允许他国货币于本国境内流通。城邑一旦被秦国被占,什么梁半尚、梁正尚、梁夸……统统作废为铜,市面上只能流通秦半两。

    一枚梁夸重7克,值2钱;一斤铜重251克,仅值30余钱。一斤铜最少可铸梁夸35枚,值70钱战国时代用于贸易买卖的‘金’从来就不是黄铜,也不可能是黄铜。‘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庶民可能是傻瓜,但商贾从来不是傻瓜,熔点全在木炭所能达到的1100度之内的金、银、铜从来都很好分辨,一些大商巨贾甚至喜欢重熔金银,或标记或掺杂,不足而论。

    唯有赐金、赠金之‘金’,可能是黄金,也可能是黄铜。黄金自然能流通于列国,但黄铜,在国家众多、流通货币缺少、甚至还是贝币的时代,这些黄铜可以私铸成钱币。可当春秋百余国逐渐演变成战国数国,铜产量逐年提高以致家家户户都有铜器铜镜,铸币权收为国有以后,任何人皆不得私铸钱币,铜仅仅是铜,不再是货币。

    一旦秦军占领魏国城邑,秦国控制下的商贩就会把这些只值铜价的货币运来大梁,使得魏国钱币兑价大跌。以前是梁夸一百当孚,现在是两百六十当孚,或许再过些年,可能就是四百、五百当孚。

    秦军伐楚,大梁的楚国蚁鼻钱立刻跌至六百五十当孚,而当楚军大胜的消息传来,楚国钱价马上复涨,回落到六百二十当孚。乘着钱价还未复涨到以前的六百当孚,各国大商皆在抢购楚国货物,而在城内白府,一场关于战争走向的争论正在进行,即将到来的合纵之战,列国商人都要好好筹谋一番,狠狠的赌一把。

    “赵国已然出兵二十万,赵使已面见我王,近三十万楚军于城阳之北与秦军对峙……”这是郑商的声音。郑商之名,享誉天下。他们最喜欢的莫过于战争,控制或左右军器、军需贸易的他们,每每开战,必有巨获。

    “秦楚两国数百年姻好,而今令尹春申君已卒,楚国虽胜亦将议和。我闻之,秦国已谴右丞相昌平君使楚议和互盟……”郑商之外,也有不少反对之声,特别是齐商和鲁商。两国贩卖的多是民生商品,一但合纵大战,销路自然受阻。

    “秦使已至大梁!秦使已至大梁……”中廷之上设宴陈酒、钟鸣鼎食,在座的各国大商各执己见,竭力辩论,妄图说服对方以从己见,可秦使到大梁的消息一来,当即看向报讯之人。

    “秦使何人?魏王何时谒见秦使?”一干人急急问道。

    “秦使姚贾,大王未言何时谒见秦使。”这姚贾本就是魏人,他来使魏说服魏王,事或可成。只是魏王未言何时谒见,这是暂不谒见还是不想谒见?报讯之人说完,中廷又是一片轰乱,但他也没有停留,直接穿廷往西堂去了。

    西堂布置好似军幕,车骑步式样的筹子摆在筹盘上,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向着白宜、弦兑、猗赞等人说话,虽是素色衣衫,可指点筹盘的架势、说话的姿态,军容十足。

    “……楚军背水而战,乃防秦军骑军攻齐腹背,子宜言战时秦军入楚之伏,其阵必是薄中厚方,诱秦军入阵。以阵法,此时左右两军当横击秦军,然不得,此战乃击秦军之侧方败。故我言之,楚军三十万皆劣卒,秦若增兵再战,楚军必败,楚国当与秦国议和。”

    “楚国东迁后虽弱,然灭鲁国又成大国,王卒我亲曾见,皆勇壮善战之士。子缭言楚军三十万皆劣卒……,我弗信。”子钱家弦兑仔细听完子缭关于楚秦清水之战的分析,对他推断出的结果很不相信。“我于寿郢闻之,楚军有荆弩、有钜甲、有五尺钜剑,又有祝融之器,此器高约十丈,可投火石,重者立成齑粉。”

    弦兑一边说,一边看向身旁之人,室内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大商。他们见弦兑看来,一个接一个点头,表示弦兑所言并不假。

    “两军阵战,唯靠阵法悍勇,所谓荆弩钜甲、祝融之器……”被称作子缭的中年人对弦兑提到的东西不由一笑。这是常人惯有的误解。武器仅仅是武器,重要的是使用武器的人。

    “子缭先生请看此剑。”身为主人的白宜打断道,他身边的奴仆捧出来一个精美的长木匣子。“秦军退至城阳之北时,有人于军市购得此剑。售卖此剑的秦军军吏言此剑缴至楚军,剑可切玉断金,百兵莫挡。”

    匣子上面的漆很新,恐怕是新的。仅以短兵论,最长的秦剑也不过四尺,但这个匣子长近六尺,子缭当即打开木匣,果见一柄五尺长剑。长剑的鞘也是新制的,且上面的花纹根本就不是楚国式样。取剑,微微出鞘,秋水一样的金属光泽当即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好剑!”根本就不懂剑的猗赞叫了一句,很想一睹为快。

    可子缭偏偏停了下来,他在剑身末端靠近剑格的地方看到一行小字。这是楚国鸟篆,别与他国文字,好在他认识楚文,因而念到:“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寿郢,大工师丑造”。

    楚国从不用王年,而是以大事纪年。大子荆作水车之岁就是今年。可子缭还未念完,剑脊过去,还有一行小字,“骑刀,零一零五五二。”

    “哦!”白宜有些诧异,此剑购于秦军军市,鸟篆难懂,他还未请人细看勒文。他以为这是柄宝剑,谁想竟然是刀、楚军的骑刀。

    皮鞘出鞘无声,可刀身显露越多,众人就越为此刀所赞叹。杀人之刀宛如祭祀之器,处处透露出妖异的美感,薄薄单身上的血槽最是醒目,令人忍不住抚摸。

    “确是宝刀。”子缭轻轻挥舞,直觉得轻重适宜,顺手无比。

    “先生请试刀。”奴仆又送来一柄青铜剑,这是魏剑,长仅三尺。

    “此刀可斩此剑?”子缭问道,刀身铮亮,让人忍不住爱护。以刀斩剑,他担心刀剑俱毁。

    “宝刀虽昂,然比之合纵胜负,不值一钱。先生请试,我等欲知若楚军士卒皆有此刀,可胜秦军否?”白宜笑道,很是洒脱,看不出一丝心疼。

    “诺。”子缭点头之后当即持刀与魏剑相格,金鸣之后,刀锋入剑锷,深入剑从。

    “再试!”未尽全力的子缭感觉到了什么,挥刀再斩。‘当’的一声,青铜剑上半段飞起,那截断剑差点砸到猗赞的头,诸人又惊又恐,没想到秦卒所言斩金断玉是真的。

    “三十万楚军士若有此种钜兵,秦军必败。”答案不言自明,宝刀能斩断魏剑,也能斩断秦剑。当然,剑不是阵战武器,可若以此种钜铁造戈戟铍矛,战时与秦人铜兵甲盾相格,秦军武器恐怕都要斩断。“然此仅是骑刀,可有戈戟?”

    “未见戈戟。”白宜摇头。“或秦军大败,秦卒未获楚人戈戟。”

    “不然。”子缭思索道,“若以此作戈戟,阵战时必斩断秦卒戈戟,秦卒必讶,必设法获之一二。如今未见,恐楚国未造戈戟。如此,再战楚军仍将败于秦军之手。”

    “此刀孔兄以为如何?”刀从子缭手中转到白宜所称的孔兄手中,他是魏国冶铁大商,冶铁数百年之久。

    “此刀乃钜铁所造。数月前我曾听闻楚人可炼钜铁……”孔襄也是第一次见楚军骑刀,有些遗憾的是不能斩断刀身,细看其断口铁质。

    “钜铁之刀可断三尺铜剑,此闻所未闻啊。”猗赞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他抓住那截短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铁剑不可断,然钜铁之剑可断。”孔襄微微一笑,不提半个‘淬’字。楚人炼出钜铁没什么好惊讶的,他真正惊讶的是楚人居然能将铁剑淬到可以斩断铜剑的地步,这才是最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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