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清水之战是凭运气赢的,那大梁、陈郢之战楚军靠的是技术、战术的升级。

    三浆大翼碾压单浆大翼,钜兵钜甲完爆铜兵皮甲,纵队战术远胜横队战术,即便上次战争中秦国最骄傲的骑兵,现在也难以和楚军骑兵抗衡。一年多来,楚军不断地升级,秦军则一如既往,唯一的改进可能就是将率手中少府粗劣仿制的水晶陆离镜。

    如果能保持这样的优势——特别是钜铁、大翼战舟的优势,十年后楚军将扭转被动防御的态势,转而主动进攻;二十年后等楚军培养起新一代士卒,建立起近现代化军官团,秦国必然将被赶回关中。只是未来十到二十年,楚国不太可能会有整军经武的空闲,只能是一边征战一遍革新军事技术、完善士卒、军官团的培养。钜铁优势也很难一直保持,此战过后,秦国必会想方设法研究钜铁冶炼,或许秦国炼不出钜铁,但总能弄出百炼钢。

    正视、并且不惧怕秦国才是楚国应有的态度。盟和熊荆已经不去想了,秦国只能在战场上打和。正因为此,魏国这道屏障已无必要,拆除这道屏障才能楚人切身体察到存亡危机,而不是想以前那样总想着前面有魏国挡着、有魏国挡着。

    熊荆的态度如此,昭黍却是惴惴不安。因为魏国的屏护,楚国几十年未有征战,如今,大王不但一即位就与秦国连番大战,此后还要直面秦国,连年征战。

    这样的国策他心里很难认同。天下诸国,任谁都是趋利避害,可大王却偏偏要自讨苦吃。两年时间就把高库里的存粮打空了,即便几个月后能抢到敖仓里的粟米,那也是杯水车薪。

    与民休息的日子不会再有!五天之后,当万名新卒、两千多吨粟米、一千多吨军资、三百多吨其他补给物资提前运入陈郢,昭黍便带着这样的遗憾回到了郢都。

    他一走,东湖湖口便重新被秦军占领,被楚军疏浚的湖口又一次被装满泥沙的舟楫堵死。为了防止楚军故伎重演,湖口两侧的狭长地带被秦军削去,东湖连接鸿沟的葫芦口变作四四方方的梯形口。如此,楚军再也不能靠狭窄的地形抗拒秦军五日之久,东湖内的舟楫再也不能靠近湖畔陆地,这几百步宽的地方是一尺多高的浅水区,水里还遍洒铁蒺藜。

    一切都是为了不会有下一次,但这已经晚了。来不及运入城内的粟米、砲弹……就堆在东南两道水门的码头上,楚军兴高采烈的搬运,几如腊祭。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粟米,主将蒙武不得上书咸阳请罪。

    而从封君之师抽掉来的援军新卒第一天上阵就给了秦魏两军颜色。他们居然顺着城墙外的尸梯冲到了墙下,把毫无防备的敌人杀了个人仰马翻。没有及时撤到两百五十步外城头的那些临车,一部接一部的被荆弩拉倒。

    昼夜不息的连绵攻势不得不停下,秦魏两军和两个月前一样退到了城墙三百五十步外。他们必须从这里重新开始——用数以万计的人命消耗楚军的砲弹和箭矢。

    “蒙武无能!”咸阳曲台宫,收到蒙武请罪书的赵政大发雷霆,把书简狠狠摔在了地上。

    “请大王息怒。”国尉桓齮代头,其余将帅谋士一起向赵政求情。“荆人抢占湖口两侧而输运,此早有预谋也。蒙将军初赴任,难免疏忽。若再免主将,军心难免不稳。士气敌涨我落,对攻城大不利。”

    桓齮说了不少理由,唯有最后一条让赵政歇了替换蒙武的心思。“即便不免,亦要削爵三等。”赵政硬生生压住了怒气,可手一直用力拍着案几。想起三个月里战死的那些士卒,他不甘心道:“军阵所有将帅,皆削爵三等!”

    “唯。”大王的王命就是律法,更何况蒙武这次确实太疏忽。他知道荆人舟师厉害,怎么就不提防荆人用舟楫抢占湖口那段狭窄的陆地呢。

    “余下战事,该当如何?”明堂里有陈郢地图,图刻在一块木板上。看着陈郢最中心的王城,赵政恨不得一剑把图捅破。可惜,这只是木板。

    “臣以为……”屠睢正向进言,卫缭高声打断了,“臣有一策。”

    “讲!”赵政目光扫了屠睢一眼,也扫了屠睢身边的赵善一眼,最后落到了卫缭身上。上月,李斯上了谏逐客书,走到桃林塞(函谷关西面要塞)的他又被召回,今日才出现在正寝明堂。

    “荆人钜甲钜兵,不可与其斗勇,而当与其斗智;不当以人力攻城,而当以天地之力攻城。”卫缭声高,虽然明堂里皆是老将,可再入咸阳的他已无以前的谦逊客气。

    “请先生教我,何谓天地之力?”如昭襄王一般,赵政也有卑身求策的时候,比如现在。

    “荆人得补粮秣军器,依仗的是东湖鸿沟。既如此,何不以水破城?”卫缭道。“臣闻廉颇守城,城墙上多开暗门,何不引水于城北浸城。城墙皆夯土所筑,浸城,城基必坏。”

    “浸城?!”明堂里的将帅一阵目瞪口呆。老将赵善问道:“陈城之北地势高于城东,敢问客卿如何引水于城北浸城?”

    “然也。水往低处走,城东本在水边,城基乃石筑,断不可浸,城北虽是夯土,却又无法引水。”攻城近四个月,陈城已经刻在大家脑子里,以水冲城、以水浸城的战例不在少数。如果能浸城,国尉府早就决定浸城了,何须卫缭来提。

    众将质疑,谋士们也大多摇头。卫缭就是不答,也不反驳,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请先生教于寡人,如何将水从低处引至高处浸城?”赵政起身对卫缭深揖,卫缭居然毫不避让的受了——莫名其妙就被秦王逐走,他很生气,但他又不得不回来,因为天下除了秦国,再无其他更好的容身之处。

    “哈哈。”卫缭突兀地笑起,“大王此问当问荆王,荆王是如何把水从低处引至高处的。”

    “啊!知矣、我知矣!”有人纵声大叫,“白龙水车、可用白龙水车!”

    *

    “啊啊啊啊啊啊——!”陈郢城头,看到城下突然出现的上千部白龙水车,熊荆当即一阵抓狂。羞辱,再大不过的羞辱!他无法忍受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羞辱。

    可不管他怎么抓狂,覆盖着薄冰的东湖水正流入水车,然后沿着沟渠白花花的流入北城。三十多万人在距北城墙三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已经筑起一道一米多高的渠垒。坑坑洼洼,满是尸首、破旗的白茫茫大地一经水流的滋润便恢复原来的颜色。水花四溅,湖水最终流入了堵塞的护城池,然后一点点上涨。

    “大王勿忧,若是天降大雪……”熊荆身后的右史安慰道。正月已过,田野里虽有冰雪也在逐渐融化,二月江东则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降大雪。

    “上将军以为如何?”熊荆抓狂,廉颇就呆住了。为了方便楚军进城出城,城上凿了两三百道暗门,本来夯土就不耐水浸,现在又已经挖空。

    “当速速填补暗门。”廉颇的回答有些老迈,他接着告罪道:“臣有罪,不当多开暗门。”

    “老师何罪之有?”熊荆忙将他抚起。“若论罪责,罪责全在不佞。若非不佞造出这白龙水车,秦军又怎能把水引至北城?”

    “大王谬矣。”右史很不同意。“大王造白龙水车,乃为解庶民灌田之苦,天下万民皆赞大王,家中请回水车,俱向郢都拜谢。大王利天下,秦人祸天下,大王何罪之有!”

    “报!”令卒奔了过来。“敬告大王,秦军遣我军俘卒传讯,言有一故人立在城外垒高处。”

    “故人?”熊荆不知自己有什么故人会在秦营,他拿起陆离镜看去,渠垒最高处确实立着一个人。那人手上也有陆离镜,见熊荆举镜子望来,笑盈盈的对着这边一揖。

    “卫缭?!”熊荆不由自主的喊出这个人的名字。

    “大王何言?”熊荆的一言一行史官都要记录,右史没有听见熊荆说什么。

    “一个贱人。”熊荆放下陆离镜不屑道。受臣子的影响,他也讨厌卫人——卫国是商人遗民,楚人先祖保守商人欺凌,加上变法的吴起,没人大臣不讨厌卫人。

    “哈哈!”卫缭也放下了陆离镜,他会读唇。“荆王言,一个贱人。”

    “荆王恼怒乃因上卿出的水浸之策。”蒙武就站在垒下,他虽然连降三爵,但脸上再无颓败的神情。“廉颇乃北人,不知淮上多池泽,城墙暗门如此之多,城基浸泡两月定垮。”

    “两月太久,最多一月!”卫缭是带着王命来的,秦王要求两个月内破城。

    “一月?”蒙武说两个月城垮也是瞎猜,浸城这种事情谁能保证几个月城垮。

    “然也。”卫缭早就想好了对策,“待水漫城基,请大将军每夜遣死士凿城。哪怕城墙未开暗门,凿过三十日城亦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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