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鼓声是天亮前响起来的,那时候熊荆还在梦里——他梦见自己正帮玹儿检查身体,然后芈蒨跑过来说她也要检查,然后是李妃,她跑来就撒娇说大王你真偏心,怎么不帮臣妾检查。熊荆说你是父王的爱妃、我不能检查时,长姜这个老东西开了口,他说按蒸报婚制,宫中除了太后,先王的大小嫔妃媵妾都是大王的妻妾,都要大王检查身体。

    熊荆闻言乐坏了,可惜这个时候听见城外鼓声的士卒忽然大喊‘援军至矣’,那些嫔妃一瞬间全部消失。长姜踉踉跄跄奔来时,擦完口水的他已然起身。床榻的位置依然是正寝西面的总章,没有屋宇,有一个不大的军帐,睡在里头每当有风吹过,军帐总会沙沙作响。

    “大王,援军至矣!”长姜老泪纵横,这段时间每天早晚他都祭拜太一,为的就是大军勤王,现在,援军终于来了,大王有救了。

    “援军……”援军二字让熊荆不再遗憾梦中的美人,想起来当下的现实。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在此与敌军死战的,若非如此,恐怕早在外城浸坏时丢了小命——那时候红牼就曾劝他突围,前提是全军掩护最后几艘大翼下水。

    “天佑我楚国也!”长姜也好,其他寺人也好,皆伏拜于地,没看到熊荆脸上笑容渐渐消散。

    “不对。若是援军,鼓声怎会如此之小?”王城城墙高愈九米,三米多高的高台根本就看不到外面的情景。熊荆侧耳听那鼓声,只觉得声音太小。钟鼓是极为贵重的东西,战鼓皆建鼓,平时立于戎车之上,便于携带。项燕若来救援,全军当有上千面建鼓,敲起来必是惊天动地,现在这鼓声太小太小。

    “禀大王,援军前锋至矣!”其余将领急急奔上了高台,他们脑补的倒好,说是援军前锋。

    “公输忌?”熊荆扫了众人一眼,没有看见砲兵将军公输忌。“公输忌何在?”

    “禀大王,公输将军还在阵地。”庄去疾已是熊荆的副官,很多时候由他协助熊荆公务。

    “速召他来。”熊荆吩咐道。四百米纵横的小城,根本不存在召不召的问题,谒者奔到台下朝砲兵阵地喊了几嗓子,公输忌就跑了过来。

    “速速搭起一架木塔,本王要看看外面的援军!”熊荆懊恼的看了看四周九米多高的城墙,他觉得自己闷在铁屋子里。

    “唯!”公输忌也知道是援军来了。虽然退入土城时抛弃了很多东西,但正朝大殿、正寝大殿、祖庙、社稷拆下的都柱大梁全在,舟师修理大翼的蚂蟥钉也有,军中木匠、皮匠、铁匠一应俱全,搭建一座十米高的木台并不难。

    “此援军前锋也。”廉颇也醒了,他过来时众将都高兴的向他揖礼。

    “真是前锋?”熊荆终于放下狐疑,他以为楚军的例行骚扰,毕竟鼓声太小了。

    “鼓声骤急不懈,战意昂扬。必是前锋无疑。”廉颇又听了听,再一次断定,众将脸上笑容更甚。“我军与援军高墙阻隔,还应尽早使其知晓城内还在坚守。”

    “坚守?”熊荆有些不解,他觉得郢都应该一直知道自己在坚守。

    “然也。”廉颇点头道。“前几日敌军攻城时忽然止鼓不进,数次,此为妖也。臣以为,敌军当外传王城已破、大王已薨之假讯,如此令上将军不救我。而今援军仅有前锋……”

    廉颇的推测让大家吓了一跳,前几日确有几次敌军很奇怪的停鼓不进,只在城头大肆挥旗。而己方的建鼓不是击毁了,就是变成了骑兵的马铠,可用者所剩无几。

    “末将有一策可使城外援军知我!”众将错愕间,养虺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说!”熊荆被廉颇的推断吓了一大跳,背上居然微微冒汗。

    “大王可命砲兵以火弹攻击城楼,援军必见也。”养虺其实想的是抛高火弹,然后弓手射之,但他的目光恰好看见东城城楼,当即改了主意。

    “大善!”熊荆也在想如何提醒城外的援军自己还活着,搭木塔实在是太慢了。“来人,命砲兵以火弹猛击北城城楼。”

    *

    “荆人!荆人!!”攻陷外城后,秦魏大军已在城中扎营,天未亮便闻鼓声,一时满城皆惊。卫缭是最恐慌的一个,他一边高喊着荆人一边疾跑至蒙武幕府,连皮履都没有穿。

    “卫缭求见大将军。”军幕之外,面无表情的短兵将其拦住,待帐内传来蒙武的声音,才放他入帐。“请大将军速速召回王剪。”卫缭还没有看到蒙武就大喊道。

    “召回王剪?”鼓声一起蒙武就惊醒了,之前暗夜里看不清鸿沟沟畔,现在天渐渐亮了,这才发现鸿沟之畔并无多少楚军,以侦骑刚才的说法,人数还不到万人。

    “然也。”卫缭脸上全是焦色。“项燕已来也。今我军不过十万,魏军虽有十五万,然此十五万人攻城日久,早已疲顿,相邦子季又不得军心,一旦阵战其军必乱。项燕十五万大军与城内荆王之军当有二十万,我军不敌也!”

    “报——!”令兵在帐外高喊,“敌军不待列阵便杀魏军,魏军恐不敌也。”

    “啊?”蒙武低呼了一声。东湖两岸各驻有一万人。因为城北、城东由秦军负责,城西、城南由魏军负责,故湖口北面驻扎的是秦军,湖口南面驻扎的是魏军。楚军不过几千人,居然敢不列阵而战,这是疯了么?

    “众将卒!灭此朝食耳!”湖口之南,鼓声响了还不到一刻钟,按耐不住的独行客便不顾阵法,带着尚未列好阵的县卒冲击同样未曾列好阵的魏军。他手持钜刃、身溅热血,斩下一名魏卒的头颅高高举起,对着身后的五千多县卒大喊。

    主将身先士卒,拎着人头对自己大喊,憋了一夜的士卒好似血液被点燃,他们嗷嗷大叫起来,冲到敌军之中便大肆砍杀。唐县在大别山之西,属旧郢之地,且山林间民风本就悍勇,他们一阵乱冲,竟然把眼前的魏卒给镇住了。刚刚睡醒的魏军不是结阵而战,却是返身而走。

    魏卒退而县卒进,很快数千县卒就冲入魏军军营。草地上全是魏军的营帐,众卒冲过军帐欲急追魏卒时,前排只听见一声大喊:“射!”

    雨一般的箭雨迎面而来,猝不及防中县卒接连中箭,此时魏军鼓声方才咋起,数千魏卒在魏将的指挥下反冲过来,把数千名楚卒给围上了。

    “杀!”魏军士气如虹,围着楚军便是一顿猛打,阵后的弓弩手射出的箭矢则不断落入越来越密集的县卒当中,惨叫声越来越急。

    “若敖将军,这便是‘变化之道,皆在一瞬’?”此前与独行客同为一卒的读书郎苦笑,觉得必死无疑的他已经顾不上什么尊卑——他本以为有着若敖氏偌大名头的独行客会一战而胜魏军,没想到己军反被魏军团团包围了。

    “不知便禁言!”独行客也有些懵逼,他没想到魏将这么老道,居然在军营里设伏,这动作实在太快了些,他一边挡箭一边喝道:“夷矛列阵!十人为排。”

    “将军有令:夷矛列阵,十人为排!”箭矢不断落下,四周皆是喊杀。好在县卒并非弱兵,一时还能撑得住。他说召唤的夷矛不是县卒的武器,而是此前的麾下。

    “夷矛列阵,十人为排!”包围圈还没有到人挤人挤不动的程度,战场虽然厮杀呼喊,可几千人并没有占多大地方。随着命令,离得近的百十杆夷矛迅速汇集了过来,三十六名弓手也冲过来二十多人。这些人在戟矛手后方急急列阵,矛手挤在嘶喊的县卒当中,队形歪歪扭扭。

    “听我口令,端矛。”独行客背对着敌阵站在矛阵最前,一支羽箭穿过人群钉在他背上,他身子颤抖了一下。

    “官长口令:端矛!”新的条例规定,交战时矛手需要重复卒长口令,以免矛手误听。矛手一边重复口令,一边端矛,这边的举动当即引起戎车上魏将的注意。

    “已备——”独行客转过身,从端矛姿势变成了冲矛姿势,钜铁长矛高举过头顶,这时候又是一波箭雨袭来,他再次中箭,连声闷哼。

    “杀——!”一声暴喝,独行客疾冲了出去,前面正于魏军交战的戟矛手被他一冲而开。不受影响的他手中夷矛开始全力下压,一支长殳被击落在地,紧接着‘噗’的一声,夷矛从一名持戈魏卒的胸口捅入,擦着脊骨穿透身后。

    “杀!”矛手十人一排,前三排矛手也如独行客这般往前疾冲,只是他们有半数人被前排戟矛手挡住,己方前线阵列一片混乱。好在混乱只是一时,冲击完的矛手立即避向两边,戟矛手见后面有同袍举矛重来,也急急避让。

    “杀!!”矛阵开始第二轮冲矛,这一次三十名夷矛上实打实的刺入魏军军阵。刚锐迅猛的攻击不但让魏卒连声惨叫,后方士卒更吓得急急后退。三十杆夷矛同时扎向十个人,谁看了都会害怕。

    “杀!!!”第二轮冲矛刚刚结束,第三轮三排矛手又冲向同一个位置。这下魏卒撑不住了,他们啊呀一声,如同之前那般返身大奔,矛手上依旧追上了他们,将他们刺死。

    矛阵冲阵如同海潮,一波接着一波。独行客想象不出天下有什么军阵能挡得住夷矛阵一冲。他对魏军阵溃毫不意外,因为不是第三轮击溃,就是第四轮击溃——冲击后的矛手会回到后方列队,等于说这样的冲击将持续不断、连绵不绝。

    独行客正要命令矛手击杀魏军主将时,忽然发现所有部下瞬间便忘却了战斗,愣看着一个地方。那里,高高的王城东城楼上,耀眼的火光猛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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