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鏖战许久,又绕了半个陈郢赶到城北,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此时春风再来,吹拂中再无温暖,只有微微冷意。穿过崩塌的北城墙,越来越多的楚卒汇入廉颇阵中,而溃逃的魏卒也在增加,原来大概只有五六楚亩,现在豁然增加到八九楚亩,并且还在增多。

    楚军大阵相阻,又见识了铁骑的可怕,前面的魏卒不敢冲,后面的魏卒使劲挤,密密麻麻全堆在一起,挤成一团。他们半数没有兵戈,少数没有甲胄,还有一些则带着伤,上半身全是血。仓皇、哭丧、怒骂,人人表情各异。

    “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魏人降不降?”廉颇示意楚军士卒再喊。几万人呼喊气势惊人,加上手中夷矛挥舞,甲衣哗响,魏卒不自觉吓退几步。

    “魏人不降!”有人大声答应,是那些未死的武卒,他们还剩几十个人,因为三面皆敌,是以三面列阵。

    “杀!”熊荆怒道。重骑冲击后他拦住了余下的骑兵,没有让他们再行冲击。此时命令一下,早就跃跃欲试的半重骑当即冲了出去。铁蹄狂奔,最后几十个武卒虽然歇力想击杀几名骑士垫背,但具甲骑兵的威力超乎他们的想象,最重要的是他们只有戈盾,没有长兵。

    “啊!啊……”半重骑犁过之后,骑士又调转马头再犁了一遍,还对未死的武卒补了一刀。

    战场鸦雀无声,刚才一些哭嚎的魏卒也不敢再嚎,直瞪着武卒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楚军重骑兵发愣。熊荆这时候策马上前,他身后的旂旗和骑士跟着他上前;北侧军阵里的矛卒见此赶忙奔了过来,虽然熊荆离魏卒还有五六十步,但廉颇仍担心魏军有死士会冒死出击;南面的妫景和项超等人本已重新列阵,此时见熊荆上前,也策马微微前行,骑士皆做冲锋准备。

    楚军异动,魏卒也异动,拥挤中只听魏卒喊道:“楚王。是楚王。楚王……”

    “还有谁?”走到最中间的空地,马蹄踏着浸透武卒鲜血的草地,熊荆面对数万名魏卒大声喝问。没有人回应,有的只是一阵乱哄哄的躁动,以及无数畏惧的目光。

    “还有谁?!!”熊荆再喝,他已是厉声,声音大到坐骑不服抖动马耳,打了一个响鼻。

    “还不弃兵就擒!”熊荆短剑直指魏卒,直接命令他们投降。

    ‘梆……’有人扔掉了手上的短戈,接着是盾牌,还有人扔掉了手中的长戟。很快,几万魏卒都丢下了兵器,正式向楚军投降。这时候项燕也赶过来了,在陈郢东南,他也俘虏了几万名跑错路的魏卒。

    “臣拜见大王!”项燕免胄超乘,与赶过来的其余将帅一起向熊荆揖礼。

    “免……”熊荆正要喊免礼,数万士卒喊声大响:“拜见大王!”

    “免礼!”熊荆不得不大喊了一句,喊过他策马跑到项燕面前急问道:“敖仓如何?”

    “敖仓?”项燕一怔,奇袭敖仓他当然清楚,但这个计划已经被取消,他郑重道:“敬告大王,令尹以为若袭敖仓我军兵力将大损,故、故令臣先救大王。”

    “啊?!”熊荆大讶。刚才他俘虏了大概有五六万魏军,可他还不过瘾,还想追着秦魏两军的屁股打过去。现在好了,没有袭击敖仓,秦魏大军粮草不缺,说不定明天就要打回来。

    “令尹为何如此糊涂!”熊荆大喊了一句。

    “大王,臣以为此时再袭敖仓亦不迟也。”项燕当即建议道。

    “大王万不可。”郢都之将管由不出意料的插言,“蔳公主嫁入秦国后,秦王并未应诺退兵,屈遂大夫便以蔳公主未与秦王告庙为由,与蔳公主返国。然秦王对蔳公主甚爱,亲追到稷邑,告屈大夫说已下令秦军退兵,唯陈郢因魏国相邦子季阻拦尚未退兵;又言愿与我楚国会盟,还愿将稷邑赠与我楚国,只需大王迎娶秦女,废止与齐国的姻盟。”

    管由的举动让项燕有些不悦,他刚刚说完项燕就道:“敬告大王,秦军此次伐楚皆为大王,并非魏相子季阻拦蒙武,秦王视我楚国日强,故欲击杀大王,以除后患。秦王所说之会盟,非与大王会盟,乃与新王会盟。”

    “新王?”熊荆越听越诧异,自己还是没死呢,怎么出来个新王。

    “禀告大王,太宰阳文君……”邓遂上来敬告,他没有说完就被淖信打断了。“敬告大王,秦人谣言大王已薨,太宰阳文君欲立悍王子,便使人从太后寝宫强迎出李妃和悍王子。数个时辰前,大司马府府尹弋侯见上将军飞讯后,已将阳文君及其众党捕获。阳文君、李妃等人已押入狱,等候大王回郢处置。”

    “阳文君?”阳文君居然……,熊荆没想到郢都居然乱成这样。他不由想起僕臣厥,这个该死的太监怎么就没杀了李妃?

    “大王,阳文君与秦人勾连甚深,又得县公邑尹襄助。此次勤王,县邑皆以县吏告病为由不发县卒。我公族、我公族……”景龟大声道,虽然面对的是魏军,公族之卒也死了不少人。故他的言语里含着悲声。

    “景卿节哀。”困守王城这段时间,外面的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熊荆不得不一声长叹。

    “请大王入城再议政务。”太阳已经落山,右史不得不建议熊荆入城。

    “敢问大王魏卒如何处置?”十万楚军把投降的魏卒团团围住,只派了一些小兵去收拾兵刃。“魏卒近十万人,纵之,仍为秦虐;留之。我军无粮矣。”项燕的声音很冷。

    杀俘不详那是秦后的说辞,先秦从来未有杀俘不详的说法,有人屠之称的武安君白起秦后供奉武成王庙,历代祭祀,直到赵匡胤取消他的享祀资格。项燕的逻辑很浅显,靠齐国接济粮秣的楚国很难再养这十万人。即便养,这些魏卒家在魏国,也养不熟。

    “卒长以上的军官、贵族分开关押,剩余的人关入王城,我军守住土城,把住四门皆可。”战国时代全民皆兵,不光有丁男、还有丁女,熊荆底线是不杀妇孺。

    “大王,军中粟米无多……”彭宗的意思和项燕一样,杀了最省粮食。

    “粟米在敖仓!”熊荆没好气的答了一句。“士卒缺少陪练,这些魏卒可供士卒练习之用,杀靶子哪有杀真人壮胆?持长杵着钜甲与楚军对练三阵不死者,劳役十年遣返魏国,不欲与楚军对练者,劳役二十年返魏。造府缺工人、煤矿缺工人、越地缺农人,杀之可惜。”

    魏军阵列靠近东湖,王城一旦没封住,廉颇就带人把溃卒拦在了城北,除了一些腿快的,魏军大多没跑掉。清水之战的秦军战俘就在挖煤、伐木,还有几千人送去了越地。熊荆准备在西湖边上把杭州城筑起来,以置放先祖的灵位,同时成为楚国最后的堡垒:杭郢。

    不过这座大城不可能选在历史上的那个位置——据说西湖本与大海相通,后来淤塞了才变成淡水湖,杭州城就建在淤塞处,地势很低。除了杭郢,陈郢、寿郢也要重筑,城要造的更大,要连上鸿沟、淮水。为了防止浸城,还必须是砖混结构。夏邑(武昌)、金陵也要筑城,这两座城市也是战略防御的重点;

    另外就是马拉铁路,修路要人,拉车也可以用人,反正不要钱。不、不!要给钱,这样干得才踏实,参照秦国官奴的工资,吃饱一些,每日三钱。十年后秦军攻魏,这些人或许可以重新武装起来保卫魏国。

    “臣敬受命!”项燕见熊荆主意已定,当即命人按照熊荆的意思处置这些战俘。之后,才随着熊荆入城。

    天色昏暗,整座陈郢好似鬼城,刚入城门项燕就闻到一股尸臭味。越靠近王城这股气味越明显。好在入住的地方不是王城,是王城后面的大市。

    得知楚军未袭敖仓,十几万楚军大半住在城里,睡秦魏两军留下的军帐,吃秦魏两军留下的粟米,这时候熊荆才慢慢知道一个月来外面发生的事情。

    在项燕的描述下,秦国确实是为自己来的,秦王口中的会盟对象是新王不是自己。如果不痛击秦国,形成再次合纵的局面——哪怕这种局面是假的,秦国将继续攻伐楚国。

    齐国割让下邳以北都不动心,齐王实在是太胆小了,或者说秦国实在是太吓人了。但联齐不能反复,还必须继续,总有那么一天齐王会大胆一回。

    国内县公邑尹真是反了天,还有阳文君这个混蛋。如果秦国伐楚的目的是为自己,那么他必定很早就与秦国有所勾结。秦军负责围城,他则负责内乱,目的自然是使楚国再次走上亲秦的道路,这其实也是华阳太后、昌平君一直希望的。

    当年楚秦同被中原诸国视为蛮夷,从楚成王、秦穆公起,两国就开始联姻,迄今已近四百年。如此久远的联姻使得楚国一直在联秦、联齐中摇摆、失策。怀王、襄王为此付出足够代价后,国内一些人依旧对秦国抱有幻想,无视秦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淳朴有信的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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