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崤函谷道长逾十五里,车不方轨、马不并行,松柏参天,白日天昏。两端皆有关城,设备极密。六十二年前,齐韩魏三国攻秦,数十万之众费三年之功方破函谷;十一年前,信陵君率五国之大军大败秦军,然不敢入关。故曰:舟师绕至关后攻拔,无四万甲士难破函谷。

    关东舟楫欲入三门,水急焉,需奴人沿岸以绳纤之。此绳非麻绳,麻绳断也,此绳需蜀地老竹之竹篾杂编,方可纤舟而上。至三门,奴人无路也,又需凿石壁建栈道,遂得路纤舟。如此,舟楫过三门仍半数尽墨。

    越卒不惧死也,我知。楚卒不惧死也,我亦知。然四万甲士至函谷之西,请死四万甲士于三门天险!”

    郦且说着说着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又拜道:“三门之南岸者,崤山也。当年秦穆公欲出函谷而伐郑,蹇叔、百里奚谏之,弗听。军出之日,蹇叔送子而哭之:‘晋人御师必于崤。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四万甲士死三门,若秦人得悉此谋,余下四万甲士则死崤之二陵。以八万甲士夺函谷而使五国合纵攻秦,无智也。信陵君乃魏国公子,又曾救赵,赵王无昏,秦军又伐魏,故能合纵。比之信陵君,今项伯不如也;比之赵孝成王,今赵王不如也;比之魏安釐王,今魏王不如也。仅我楚国一国之力,如何合纵?仅我楚国甲士赴死,如何破秦?”

    郦且最初就反对函谷关作战,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反对的如此彻底。他说完就请罪告退了,只留下一屋子被他说得心里发凉的人。

    三门峡是天下,崤函谷道也是天险。军队如果杀进去了,一旦后方关城没有守住,或则东面关城没有夺下,那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

    作战司草拟的作战计划是五千甲士从东面关城进攻,这不过是佯攻,主力三万五千人从西关城进攻。三万五千人中,两万人阻截西面来救援的秦军,剩余一万五千人破关杀入关内。因为资料缺失,整个计划总共只有两百三十七个字。

    “卿等何意?”捏着薄薄的作战计划,熊荆只能问在座之人。

    “子期过慎。”弋菟是个不怕死的。“大翼战舟岂是奴人牵引之舟?大翼三浆,前后进退皆在己,又有轮舵,转向随意。舟坏不是卒亡,一旦前舟可过,后舟自是鱼贯而入。何至于输卒四万必死四万?我弗信!”

    “臣亦弗信。”红牼与欧拓几乎同声。红牼道:“请大王准臣遣死士驾十艘大翼一试,若不成,当不成;若成,应发兵函谷,以成合纵。”

    “大王,赵国或可合纵,魏国……”负责军校的鲁阳君也被要求与会。大战不止,军校原本确定的春季招生根本就没有招生,只能拖到六七月大战之后。

    “若可将魏俘交还魏国,魏王必与我合纵。”昭黍趁机道,这话一出口就惹来一堆白眼。

    “齐国不定?”熊荆只考虑齐国。拉动齐国才是合纵的关键,魏国在陈郢损失近二十万人,国内可战之军不过二十万,力量可能还不如韩国。

    “齐国……”昭黍无奈地摇头,道:“不定也。”

    “赵国虽有意攻秦,若秦国许其攻燕,不知赵王欲如何。”勿畀我小声说了一句。“且传闻赵王因秦军攻邺而寝疾。”

    “赵王寝疾?!”熊荆吃惊,看向他的目光有责怪的意思。

    “此乃传闻,尚未有确实之消息。”勿畀我解释道。秦国东郡横断南北,魏国又与楚国交战,赵国的消息只能从齐国得来,耗费时日颇多。

    “赵王已立大子?”熊荆皱眉深思赵国的局势。韩魏已经衰弱到任秦国鱼肉御使,便宜岳父齐王又是个胆小鬼,要合纵只能靠赵国。

    “禀大王,赵王已立大子迁,然为立大子迁,赵王废前大子嘉。王后乃一倡女,姿色艳丽,又善歌舞,赵王…咳咳…”勿畀我咳嗽一记,脸上是一副男人都懂的神情。“废大子赵嘉并无恶名,大子迁因是倡女所生,赵人皆恶之,他日赵王薨落,赵国必有一番……”

    “咳咳……”又有人咳嗽,是鲁阳君。勿畀我最后那句话其实很犯忌,因为楚国也是两王子争位,斗的还很厉害,阳文君他们现在还关在大牢。

    “无事。”熊荆眉毛一挑,脸上笑出来。“王位强者居之,诸王子中不佞最强。”

    没人敢说话,暂为令尹的昭黍眼皮都不敢抬,就好象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熊荆也不深究,他看向昭黍道:“县邑公族之尹何日至郢都?”

    “禀大王,彼等已至下蔡,又携甲士,不敢入郢也。”昭黍答道。

    “不敢入郢?”下蔡就在郢都斜对面,两座城市不过是隔着淮水。熊荆闻言先是错愕,然后便想笑。“他们胆子既然这么小,当初为何不勤王?”

    “大王……”昭黍满是为难之色,在大司马府讨论政务,让大家听笑话并不好。他起身请熊荆出了大司马府,待到对面的令尹府才道:“众人惧大王也。”

    “不佞以先祖之名保证不惩。你让他们来。”熊荆吩咐道。“不佞将于燕朝设宴以飨。”

    *

    “大王要设宴以飨臣等?”下蔡县尹府。县公蔡文是四朝老臣,年纪比宋玉大,所以老掉了很多牙,说话漏风。他昏黄的眸子看了看昭黍,又看了看宋玉,仍有些狐疑。

    “敢问令尹,大王召臣等入郢所为何事?”寝县县公沈尹义问道。郢都相召,他不敢不来,来了又怕大王问罪,所以缩在下蔡隔着淮水打听。

    和他一样,其他几十个县公邑尹都担心治罪,生怕一入郢都再也出不来了——吴起被杀后,即位的楚肃王先是表示吴起该杀、杀得好,紧接着颁布王命,说要重赏射杀吴起之人。王命自然不会有假,于是七十二名贵族前去领赏,皆被死,唯阳城君少数几人听门客之言逃脱。

    从此楚王与贵族之间难有信任,现在熊荆急召他们入郢,谁都带着几百名护卫,但带了几百护卫也还担心,就怕被熊荆这个未龀之王一锅炖了。

    “乃为誉士之事。”昭黍不得不透一点消息。“大王欲封誉士于县邑,然彼等县邑世袭久矣,封、不封、封几何,皆要与你等商议,不去者,县邑尽封誉士。”

    “这……”众人全然色变。他们也是反对誉士的,但不是像官吏那般从根本上反对,而是因为自己落后那些落魄公族一大步。毕竟,身为县公邑尹的他们,儿孙犯不着站在军阵最前。

    “大王素倡勇信,此天下皆闻,陈郢之低贱佣夫亦为誉士。汝等岂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玉看着他们连连摇头,一副鄙夷神态。

    “大王允汝等带甲士入宫。”昭黍赶紧补充了一句。

    “大王信也。”唐县县公斗于雉趁机再次游说。他曾发五千县卒赴陈郢勤王,算是有功之人。“誉士之制,乃废尽官吏重行分封是也。我等虽非誉士,然受先祖之荫,故大王召我等入郢一议。”

    “大王,我信也!”西阳邑尹曾瑕也高喊道,“我愿与令尹入宫。”

    “既如此,”胡邑邑尹庄安也激动了,“臣便与令尹入宫。”

    “入宫、入宫。”一人说入宫,人人说入宫。剽轻易发怒的楚人怕的时候很怕,一旦鼓动起来那就什么也不怕了。几十个县公邑尹最后连甲士都未带,就跟着昭黍、宋玉入城进宫。

    郢都成为都城不过五年,去年虽然熊荆告庙正式即位为王,但多数县公邑尹只派了亲信至郢送礼,而非他们亲至。画舫从淮水入肥水,又从肥水经水门入城进宫,一路都有舟师的新式大翼护卫,一些人又开始担心起来,但更多人则指着新式大翼评头论足。

    与去年建造的大翼不同,今年的新大翼装了两面船帆。这是地道的中国帆,竹篾麻布所制,树立在大翼甲板之上。没见识的县公邑尹们当然不知道这是帆,以为这是扇。在战舟上装两把大扇子,他们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大王真欲重行分封?”息县县公成介还是不太相信,作为同氏,他只能问斗于雉。

    “誉士一人封一闾,虽小,然也是封。”斗于雉知道的并不比成介多多少。“我闻数百誉士已入郢,不去,息县便封与誉士,你愿否?”

    “自然不愿!”成介大脑袋直晃。以前楚国的膏腴之地是在大别山以西的江汉平原已经南阳郡,淮上因为与宋国、齐国抗衡,息县、期思这些全是边地,等同鸡肋。封君全封在大别山以西,老公族多数踢到淮上。谁想四十多年前楚国痛失西地,不得不东迁。这下鸡肋变肥肉,成介每天想的都是如何保住县邑之位,然后传给儿子。

    “既是不愿,那便仔细听听大王之言。”斗于雉眼睛眨了几眨,似笑非笑。这时画舫恰恰靠岸停稳,成介想再问时,众人已经下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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