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扬着旂旗的大翼战舟即便看不到了,太后赵妃依然凝望着去的方向,久久不语。两年前,她送走了丈夫,一年前,她又送走了儿子,一次又一次的离别让她形容麻木。

    赵妃不语,她身边的芈璊等人在嗡嗡的哭泣,郢都的人都说大王此去必被秦王因留。这半个多月来进谏者无数,可大王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于是所有人的怒火全都发泄在令尹府头上,怒骂不解恨,某日夜里,令尹府竟然起了大火,纵火者谁也想不到,是一个天天混迹酒肆的老瘸子,纵火之后他不走不避,等着被捕。

    众意如此,心知肚明的令尹成介不得不请左尹赦免此人。熊荆也不得不出言在大楚新闻上澄清会盟的意义:楚秦大战三年,如果不与秦国休战,淮水以北、濊水以西的民众势必全部迁徙至淮水之南。楚国舟楫不够,最关键的是秋收在即。如果耽误了秋收,本就缺粮的楚国今年冬天必然饿毙无数楚民……

    此前未能充分备粮的楚国几乎可以用山穷水尽来形容当下的局面:粟米不够,舟楫不足,一半士卒没有经过完整的矛阵训练,钜甲因为要售予齐国,每个月只能新增五千套。当然,于军事而言,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经过培训的、有经验的基础军官严重不足,这才是影响战斗力的关键。

    打不下去了,这便是楚国最真实的写照。

    淮水之上,逆水而上的大翼战舟疾行如风,从郢都到城阳近八百里的路程一昼夜可至。只是每到一县一邑,必有讯报递送上舟,这些讯报多半是劝熊荆不可轻信秦人,还有一些知彼司发来的各地汇集过来的情报,尤其是赵地。攻占赵国邺城等九城后,秦军已然退兵,但士卒并未解散回家,有证据表明这些秦军已进入魏韩两国。秦军入魏韩,其意不言自明。

    “大王,秦王必因留大王,而后伐我。”昭黍、长姜等人已不敢再劝,右史还是敢进言的。“请大王万不可入秦。”

    “不入秦奈何?”熊荆将讯报递给长姜,继续批改试卷——这一两个月他的精力多用在航校上,这是他才能教导的课程。

    “大王入秦与否,秦军都将伐我。”右史继续相劝。“有大王在,楚军士气必然大振,如若大王被秦人因留稷邑不得返,士气衰矣。”

    “不佞若不入秦,老公族岂能罢休。”熊荆丢下笔叹了一句。任何事情都有代价,要想老公族归心,自然要为其火中取栗。“而楚国也需议和,楚民需要喘息。”

    “秦乃虎狼之国,大王岂能信之。”同舟的昭黍再度太息。他觉得大王素来英明,讽刺的是,如此英明的大王却因为国中局势行如此愚蠢之事,这是天要绝楚吗?

    “秦国不佞自然不信。”熊荆寒芒闪动,“稷邑之盟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

    “丞相,”宽大的木椠放在熊启身前,上面绘着秦楚交接以及稷邑的全图。说话的将军是大王的爱将李信,他与楚军数次交手,最熟悉楚军的情况。“荆王随行之甲士有四、五千人之多,末将以为过矣,请丞相告之荆王,只可带五百人入境会盟。”

    “若荆王不愿,若何?”熊启目光只落在地图上,微微撇了李信一眼。

    “荆王若是不愿,八十万大军便将伐荆。”李信嘴里冷笑。与秦国相比,楚国只是小国,每一次胜利都只能获得微小的战果,一旦失败那便是万劫不复。并且,楚国无法持续数年作战,这是小国国力所决定的;而秦国,可以连续十数年攻伐楚国,一直打到楚国求和为止。

    “五百人是否太少。”李信除外,辛胜也在帐中。“项燕大军仍在陈城,城阳大军不过数万,其必不敢孤军深入,即便荆王五千人入境,亦不敌我军十数万甲士。”

    “不要多生事端。”李信注视着辛胜,他清楚辛胜为何回如此要求。

    “请丞相告之荆人,除荆王外,只许五百人入境会盟。”李信收回了案上的木椠。

    “诺。”熊启微笑,“我今日便使人告之荆王,明日入境随行者只许五百人。”

    “末将谢过丞相。”李信并未看出熊启的笑容有些僵硬,他抬手一揖便退下了。

    “主君!”邕笠就立在一侧。虽然李信等人没有明言,但十数万甲士置于稷邑,其意自明。

    “告之王弟,会盟有诈。”熊启低语,目光则望着稷邑城外会盟的高台。那是大王几个月前使人筑成的,当时准备与楚国新王会盟,结果等来秦魏两军大败的消息,不得不败兴而归。而今这个高台虽不用来会盟,却能作为诱饵诱使王弟入伏。

    熊启吩咐完,邕笠便乘车去了,车上挂着旌节,沿途秦楚军队皆不敢拦。从稷邑到城阳一百四十余里,但从稷邑到两国实际的边界、淮水东岸的谢邑不及百里。熊荆的舟队并没有在城阳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抵达两国边界的谢邑。

    可惜这里已是舟楫溯水上行的极限。此处淮水如横置的‘己’字,谢邑的位置在三竖中间的那竖上,再走只能到顶后左拐往西。往西不可能,那里全是滩涂巨石,河床弯曲且落差极大。

    熊荆抵达谢邑不久,举着旌节的邕笠便渡河来到谢邑。熊荆去年在陈郢见过他,两人再见时目光一触即避,面无表情,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鄙人奉丞相之命告之大王,入我秦境会盟之人勿过五百人。”邕笠揖礼之后告道,顿时惹来一片非议。

    “岂有此理!”率军于此相护的城阳守将潘无命大喝,他本要随熊荆至稷邑的。“若你国丞相怕了,你我两国大可在淮水之上会盟,何必要至秦境。”

    “鄙国乃盟主,盟台早已筑好,岂能于两国界河会盟。”邕笠一如昌平君那般处处流露出对楚国的不屑。他最后道:“去与不去皆在大王,本使明日便返稷邑复命。告退。”

    “你!”潘无命气的直跳,恨不得一剑斩了邕笠,可他又拿邕笠没办法。

    “请贵使下去歇息。”熊荆嘱咐长姜,让长姜带他下去。

    “大王,”寿陵君寿奕很早就在谢邑等着。“秦王愿与我和实属不易。不去,秦军伐我,请去。”

    “若是大王此行有失,若之何?你伏剑谢罪?”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寿陵君早就死了千百遍,此刻昭黍正盯着他,大声质问。

    “若因大王不去而秦人伐我,若之何?”寿奕毫无畏惧迎上昭黍的目光。两人的争论难有结果,毕竟熊荆尚未入秦,不知道秦人会盟是真是假。

    “争有何益?”熊荆瞪了昭黍一眼,他看向寿奕道:“不佞率至稷邑,若秦人又说,秦王要不佞亲至咸阳方可会盟,若何?不佞若至咸阳,秦王又说,要想会盟需割下不佞的头,又若何?”

    熊荆的问题让寿奕发愣,也让随行的蔡文、穆伯寻几个人发愣。拦住想要说话他们,熊荆道:“不佞只想知道,何处才是底线?不佞行至何处你等才对秦人死心?!”

    “大王若惧死,大可返郢。”寿奕也急了,他认为身为大王就该不惜一切的求和,他既然敢单身赴秦求和,大王也应该有这样的胆量。

    “你此话何意?”熊荆看着他笑。“不佞难道要跪在秦王身前,求他罢兵?”

    “臣非此意!”寿奕大声道。“臣以为大王若是惧死,可以返郢。”

    “若不佞死了,秦人还是不与我和……”熊荆再道。

    “臣愿与大王一同赴死。”寿奕被熊荆问得很是烦躁,不得不如此说话。

    “你赴死有何用?!楚国要的是罢兵言和,不是要你死。若不能罢兵,你死何益?”熊荆反驳道。“不佞在此立命,明日不佞入秦之稷邑与秦人会盟,若期间再生变故,必返楚。从此……”熊荆目光看向蔡文、看向穆伯寻、更看向寿奕。“再敢言与秦和者,斩!”

    “大王如此……”蔡文和穆伯寻是聪明人,知道这就是熊荆的底线,两人都不作声,唯有寿奕还是以为熊荆惧死。他话还没说完熊荆便冲到他面前,仰头直视他的眼睛:“若秦王说,和可以,但寡人要楚王的头,不佞割下头颅否?”

    寿奕被熊荆逼视着,目光最终回避,嘴里却道:“若是臣,臣愿割下头颅以求和。”

    “然你割下头颅,秦王依旧不和,若何?”熊荆追问,捕捉他闪避的目光。

    “臣已尽全力,不和便是不和。”寿奕答道,目光依然游离。

    “你都敢割下自己的头颅献给秦王,为何不敢拔出割头颅的剑刺向秦人?”熊荆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惋惜。“不佞赦免你不是因为尹公的求告,不佞赦免你是因为你不屈不挠、一心要立悍弟为王。谁想!你竟然是这样一个宁死也不敢反抗的懦夫。”

    熊荆的话好似一把锋利的锥子直刺寿奕的心脏,他脸色涨红,想辩解却只是嘴唇挪动。

    “从今往后,别说你是楚人。”熊荆丢下最后一句话出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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