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楚国钜铁的名声已传遍天下。越君驺开到郢都不久就拜会了大工师欧丑,想一观钜铁府之奥妙。这个想法一出口就被欧丑拒决了,参观钜铁府必须得到大王、令尹、工尹刀三人的首肯,不然除了钜铁府的工匠,谁也不能入内。

    没想到今天说参观就参观了,而且不是他一个人,除诸越之君,还有三十多个部落的酋长。这些人当中,衣左衽并不奇怪,贯头跣足也很正常,穿犊鼻(围裙)就很不雅了。不说后面露出屁股,前面围裙被秋风一吹,鸟儿瞬间就露了出来,不时引来匠人的低笑。

    这些人没有第一时间安排去钜铁府,而是先去造府看了转炉。此时田鳞发明的两口壶已经造了出来,工师郕正在试验其可靠性。红白红白的铁水流入转炉,一鼓风,整个工棚好似火山爆发,烟火吓得诸人几欲逃遁。十多分钟吹炼完了,见沸腾的钜水浇成钜锭,一个个又开始抓耳挠腮,心里想着这一炉钜铁能造多少盔甲、打造多少把宝刀。

    看过转炉,再到钜铁府看墨炉就平静了很多。不过钜铁府也有让人惊讶的东西,比如盔甲,钜铁好像陶泥一般被压成薄板,薄板冷却就变成了钜甲;宝刀锻造也出乎诸人意料,他们本以为宝刀是铸造出来的,下型后再做磨砺,不想宝刀是用铁锤一锤一锤敲出来的。最后,诸人还看了一个削铁如泥的机关,钜铁放上去好像削木头,转一会就成了想要的模样。

    有钜铁,就有兵甲,但楚国已经将钜铁用在方方面面,混凝府盖的屋子,墙里竟然也放了钜铁,马车的转轴也是钜铁,甚至连钱币,楚国也用钜铁造币。

    一下午的参观,给众人留下不可思议的回响,最不想入盟的驺无诸此刻也沉默不语了。他心里很清楚,如果闽越不入盟,就得不到钜铁兵甲。得不到钜铁兵甲,就会被瓯越欺凌——此前则是闽越欺凌瓯越。

    而以前学会的远交近攻现在变得无用,齐国与楚国姻盟,魏国被楚国压着打,秦国也打不过楚国。且一旦被楚国发现自己与中原大国结盟,楚国的舟师就要杀上门来,灭国不一定,灭己却是一定的。

    “大海之外,还有沃土。”次日,紫金山造船厂,参观舟楫之前,熊荆先让人拿出一份并不太准确的沿海地图。“只是楚人无意南下,故而希望你等收归己有。”

    “敢问大王,我等在何处?”第一次看这种大地图,诸人不但摸不着南北,也不知道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哪。

    “此是会稽,”熊荆说一句寺人就指一块地方。“此是瓯江,瓯江以南是瓯越;此为闽越,这是南武……”说道南武时熊荆愣了愣,此时的广州直接临海,不过海湾里有诸多的岛屿,珠江根本就不见踪影。“这是西瓯,这是……”

    靠海的地方好说,一些内陆部落就不好说了。好在诸人分清了东南西北,知道何处是楚境、何处是大海,大概也能猜到自己部落所处的位置。

    “敢问大王,这是何处?”驺无诸看着闽越东面的台湾很不解,他听说过海对面有一个大岛,可从不知道这个岛的面积竟然如此之大。

    “此为夷州。”熊荆说了三国时台湾的一个称呼。“州北多瘴气、多地动,州南好些,再就是高山之上,高山之上也是越人,高处无瘴气。”

    驺无诸听的非常仔细,心里想干什么一看就清楚。

    “不过,”熊荆笑道,“夷州西面有两股海流,小舟不得过也。”

    一提到海流驺无诸就变得失望。横渡海峡划到台湾近处,如果不是顺风,欋手可能已经精疲力尽,而海流(亲潮及黑潮)很多时候速度能达到两节或接近两节,结果很可能是船头一直向东,实际却被海流带向南面或者北面。

    这应该也是台湾很晚才从大陆移民的原因,包括日本。古代渤海上的帆船一迷路就飘到朝鲜,一般不会飘到日本,唐代鉴真东渡日本竟然飘到了海南岛,也是拜海流所赐。

    提起海流熊荆又想到了北海道渔场,那可是世界上最大的渔场,后世一年捕鱼数千万吨。可惜没船、没网,要不然不种粮不贸易,一年捕个几十万吨,全楚国天天吃鱼、人人吃鱼。

    “咳咳。”熊荆自己清咳了一下,把思路转了回来,道:“秋冬时间,卒翼战舟可去夷州。闽越若有意,不佞可协助闽越登岛。”

    “臣、臣自然有意。”驺无诸干笑。

    “此处为吕宋,此处为……瀛州。”熊荆本想说倭国,但觉得称国实在是太抬举了,还不如称州。“这些所在……除了瀛州某几次外,楚人无意拓土。越人善驾舟楫,若愿出海,不佞可助一臂之力。”

    这是诸人第一次看到整个东亚的海图。越人沿海拓土是天性,吴国曾与齐国在琅琊附近的东海打了一场海战;越国则干脆把国都迁到了琅琊。想到楚国竟然支持自己扩张领土,诸越之君顿觉嗓子发干,心跳的厉害。

    “你等,”熊荆看向诸越之外的部落。“泰族以南便有一块宝地,不佞称其为红河三角州,这是平原,便于耕种,也可拓土至此。”

    “我等……”竹正要说话,却被驺夫善抢了先。“禀告大王,此处已有一国,国君名曰安阳王,说是蜀王之后。彼此隔着大山,我等不便拓土。”

    “蜀王?蜀国不是灭于秦了吗?”熊荆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一国了。

    “禀大王,正是被秦国所灭,故而南下,在此开国。”驺夫善道。“此前本有文郎国,安阳王灭了文郎国,定国名为瓯雒。”

    “三角洲极大,瓯雒不可能全占。于红河入海口溯水而上,便可达到三角洲。”熊荆没想到还真是蜀人,既然蜀国是被秦所灭,那也没必要打了。“拓土临海最便,不临海也可设法改善生计,增加丁口。只是,湘水一线、赣水一线必要开通,五岭豁口需修筑工事。这些工事有备无患,平时可不驻守,若秦军攻来……”

    “敢问大王,秦军如何攻至苍梧之南?”西瓯的长老宋有些奇怪,他觉得秦国远在中原,不可能会越过楚国打到苍梧以南。

    “秦国有吞天下之心。”熊荆道。“假以时日灭了其余诸国,楚国自然是首当其冲。楚国若败,他自然要顺着湘水、赣水翻越五岭,把你等也灭了。不要不信,现在秦国据占有天下一半的丁口,败十次也败得起,楚国败一次便要一蹶不振。”

    熊荆说的严肃,诸人不能不信,再想到楚国要与大家结盟,当即有了些顿悟。

    “秦国行郡县之制,郡县便是要把部落之人编户齐民。而你等,自然是迁至咸阳,此生永不回故土。在部落,你是君、是长老、是酋长,在咸阳,哪怕最低贱的小吏也能欺凌你、侮辱你。你若拔剑,那便是私斗,你不把剑,若是隔壁邻人犯法,你也得连坐。

    知道奴隶么?概而言之,你在咸阳便是秦人的奴隶,谁都可以使唤你。如果你是大族酋长,可能未到咸阳便已经饿死。”

    一干人大眼瞪小眼,全在听熊荆说秦人如何如何,大多数人深信不疑,但也有例外,驺开道:“秦人真会如此?”

    “秦国不是楚国,楚国可容你在会稽郡,但秦军绝对不会。你可知为何?”熊荆看着他笑。

    “请大王相告。”驺开不明熊荆笑意,有些担心。

    “于楚国而言,会稽郡是留给你,还是封给芈姓公族,对不佞来说并无二致,皆是缴纳贡赋。但你是越王之后,会稽郡又多是越人,既然毫无二致,何苦封给越人不喜欢的楚人?你难道能凭会稽郡伐楚不成?”

    熊荆直言无忌,并不担心越人会因此仇恨楚人。楚越本来盟好,若不是当年越王无疆听信齐人之言伐楚,越国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即便无疆伐楚,楚国也未斩尽杀绝,留了会稽郡这块越国祖地,使越人不绝祭祀。

    “秦国不同。秦国行的郡县制,绝不容许有城邑在朝廷的管制之外,拔城后为防死灰复燃,不但君王、公族,甚至连城内的庶民也要迁走。没有谁不在官府傅籍造册,没有哪亩地不要向秦王缴纳田租。这样的秦国会将会稽这样一个郡留给你?”

    驺开一时无语,他是诸越中对中原最了解的一个。秦国确实像熊荆说那样,行的是郡县制,国内虽有封君,但绝大多数领谷禄,只有重臣才有食邑,重臣的食邑最后也是要收回。不过他仍对秦国存着一丝幻想。

    熊荆不解驺开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即便这次楚军拔下大梁、击败秦军,日后秦人终究还是要来。楚国若败,诸越定然不存。不佞与你等立盟,除楚越数百年盟好外,亦有同舟共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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