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制,十里一亭。里并非指三百步之里,而是指‘五家为邻,五邻为里’之里。十里一亭,即两百五十户一亭,十亭一乡,一乡应该有两千五百户。安陆不算大县,县辖亭有四十五个,全县民户一万一千多户。

    亭有亭长、有亭侯、亭佐、亭父、亭卒、以及求盗,每亭有十数人不等;亭上有乡,乡有乡秩、有乡佐、游徼、各种啬夫几十人不等。这是秦国的基层亭乡组织,安陆因为是边境县邑,又有咸阳派来的戍边边卒,整个边境封的是水泄不通。

    子乘胜跟着季黑等人一直在山林转,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待到天黑,他才在狗吠中来到一个里居。里外有人负责放风,里内有人接货,入里居以后便不时听见孩子的笑声。

    “今夜就在此歇息,明日可乘舟入城。”松枝燃起的火焰下,季黑将子乘胜带到一间空屋子。“此处穷僻,公子请勿见怪。”

    “有何见怪之处,一屋一榻足以。”子乘胜本以为今夜要睡在山上,没想到季黑几个腿脚利索,能在天黑前找到来到这里。

    “公子?”季黑告辞后随从怀里掏出糗。普通人家只吃两顿,此时晚饭早过,只能吃干粮。

    “来者何人?”里居内另一处茅屋,松枝燃烧下,窗户全被封死了,季黑等人正在和里正喝酒。即便是夜晚、即便子乘胜穿的是庶民的衣衫,里正也察觉到了一些不对。

    “呵呵,”季黑笑了笑,道:“彼自称是子乘胜。”

    “子乘……胜?”里正满是皱纹的脸上闪过惊讶,端着的酒洒了半盏。“那是二十多前的事了。”里正良久才道。他的声音苍老了几分,半盏酒被他一饮而尽。

    “请仲父相告。”二十多年前季黑不过是七八岁,子乘这个氏他听过多次,但不明细节。

    “并无可言之处。”里正只喝酒,他用剩下的几颗牙嚼着菹菜,沙沙作响。

    “山那边全为斗氏所有,穆氏已迁至……迁至……。”除了季黑,其他人对子乘胜并无兴趣,他们更乐意说一说听来的见闻。

    “江东。”有人补充道。说话的叔虔连忙点头:“对,江东,已迁至江东。”

    “果真如此?”连灌几盏,里正已有些醉眼朦胧。“斗氏封于随,或非我等庶民之福呀。”

    “何出此言?”里正不肯说子乘氏的事情,季黑只好作罢,但他说斗食封于随非庶民之福,这个庶民显然不是指别人。

    秦国治下,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庶民知道的只有官吏,但里正这种上了年纪的人,说起楚国诸氏却是如数家珍。龙生九子,楚国诸氏有好有坏,有强有弱,他们的故事常是庶民的谈资,而安陆本就是斗氏的封地,里正从小就听说斗氏的故事长大。

    又是一口气连灌几盏酒,季黑几个要不耐烦时,里正才道:“斗氏,楚若敖氏之后,其祖就封在安陆。先君庄王杀若敖氏,安陆方才为县。我听闻楚王复封诸氏于各县,斗氏又输盐铁于安陆,或有攻伐旧郢之心。”

    “攻伐旧郢?”季黑猛呛了一下。

    “不如此,何以为输盐铁于安陆?”里正问道。“一斗盐,官价二十五钱;一副耒,官价六十钱;你之盐铁何价?”

    “我之盐铁,”季黑什么都不懂,但买卖他是懂的。“一斗盐卖六钱,一副耒卖十五钱。”

    “此价廉也。”里正又喝起了酒。“斗氏输盐铁于旧郢,所图非小。”

    “那日至随,见楚卒,皆钜甲,待我等甚善。”季黑的弟弟叔虔又说起了上个月的事。兄弟几个忍不住去了一次楚境,在随县逍遥快活了一把,也见了不少世面。

    “有求于你等,自然待你等甚善。”里正笑了笑。

    “敢问仲父,斗氏治下好还是大秦治下好?”季黑不知为何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没说楚国,楚国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

    “我亦不知。”楚庄王之后,斗氏就没落了,里正并没有生活在那个年代。“我只知楚国治下少有战事,军赋多年不纳,粟烂仓禀。大秦治下,十年有五年征伐,法苛罚重,虽可赀盾赀甲赎罪,然……”

    秦国治下如何根本不用细说,季黑等人深有体会,他们会走上私贩盐铁这条路,也全拜赀盾赀甲所赐。

    赀盾:三百八十四钱;赀甲:一千三百四十四钱。这两者是最常见的刑罚,有钱交钱,没钱去官府做隶臣妾,吃官府的一日六钱,吃自己的一日八钱,用劳作得来的钱赎罪。赀盾,要劳作六十四天(吃自己四十八天);赀甲,要劳作两百二十四天(吃自己一百六十八天)。

    季黑也就是普通人家,一年收入除了粮秣,加上织布的也就五六千钱,赀一盾还能忍受,那次县衙令长判其父赀一甲一盾,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入官府做隶臣赀盾甲。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县里的少佐倒是使人来家里讨要父亲未赎完的一百五十六钱,另外还有一百二十说不上来的什么钱。

    这次的经历让季黑知道钱很重要,再后来,他又听说有钱还可以赎迁,这需要五千三百七十六钱;还可以赎耐:七千六百八十钱;还可以赎黥:九千九百八十四钱;还可以赎宫:一万两千两百八十八钱;……;甚至能够赎死:两万三千零四十钱。

    季黑恨钱,可正是因为恨钱,他才要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拼命的挣钱。里正的话又提起了他对钱的仇恨,他大可大口的喝酒,晕晕乎乎的睡去。

    第二天鸡鸣他便被弟弟叫醒,而后又扛着那几麻袋盐铁,踩着夏日清晨凉爽的田埂,匆匆向小河边行去。子乘胜一路紧跟,快到河边的时候跟得越紧,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佩剑的皂衣小吏就在不远处站在。好在这个小吏一直没有往他这边看,上了舟楫他重重的吐了口气。

    “险矣!”子乘胜和随从浑身是汗,这是累的,也是吓得。

    “呵呵。”季黑轻笑,他没有多说,只让弟弟马上划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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