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四处狼藉,除了堆积如山的兵甲,还有交战战线上彼此交叠的尸体和伤患。按编制,每卒有两名医卫,医卫之下又有二三十人的担架队,一旦楚卒重伤倒地,医卫就会从阵列中把人抢出来,稍做止血、分类等处理便将伤卒抬向军幕附近的医帐。

    因为麻药不足,医帐里的很多手术都是直接强上。士卒先被灌上几口烈酒,然后被按在手术台上手术,哀嚎挣扎是免不了的,不过四周有力士死命按住。手术多半是清洗和缝合,除了箭矢,一般情况创口内少有异物。之外就是接骨,骨折是最常见的外伤,尤其那些营养不良的士卒最容易骨折。

    当然这些远远不够,很多士卒送到医帐时已经因为失血而昏迷不醒,一些手术后也陷入缺血昏迷,补充血液是极为重要的。这个时候也是血人的哭泣时刻,他们虽然不死,但看到自己的血不断的抽走,只觉得自己生计将绝。

    “见过大王、见过大王。”熊荆这么快就赶来医帐让人意外,楚军已经入城,诸人以为大王也已入城。

    “如何?”熊荆此时换了一身衣服。战役是他指挥的,每名楚卒的死都与他有直接的关联。

    “轻重伤者计有一千七百余人。”医帐中的军吏小声揖告,他顿了一下才以更小的声音说起阵亡:“死者有四百五十二人。”

    造成伤卒死亡的原因多数是失血,熊荆为这次伐齐准备了充足的血人,伤卒虽多,真正因伤而死的极少,一千七百多名伤卒最终的死亡人数很可能不到一百。如此,整场战役的阵亡人数和病亡人数加起来大约将在一千八百人左右。

    熊荆暗忖后连连摇头。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控制病亡,可病亡还是多于伤亡。这是冬天,如果是夏天,病亡人数将会更多。

    “此战我军大胜,战死者少矣。”庄无地和熊荆一起探视医帐,他对楚军的伤亡不但不悲伤反而有些高兴。冷兵器时代,胜利的军队死亡率一向很低,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可低到这种程度实在罕见。这主要是因为有充分的营养、优良的甲胄、合理的战术以及完善的卫勤。并且,使用夷矛和使用剑盾死亡率也存在差异,夷矛是诸兵器中伤亡率最低的。

    “无论死伤几何,皆是楚人流血。”熊荆毫无胜利的喜悦。自己死了近两千人,即便齐国变法成功,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自我保卫的齐国而已。等于说这一场战争下来楚国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在止损,以防齐国的人力物力被秦国用来伐楚。

    “唯。”庄无地顿时羞愧。他本以为以三万郢师大胜几乎十倍于己的敌人,光这份荣耀就已经很让人满足了,没想到熊荆并不在乎荣耀,只在乎楚人的血。

    他羞愧的时候,军吏又给了熊荆另外一个数字,即贵族和誉士的阵亡数字,熊荆看后眉头更紧。这些才是郢师的骨干,这些人的死亡最少在短时间之内不能补充,只能等他们的孩子长大。可有几个贵族、誉士新婚不久便随着自己出征,他们并没有子嗣。

    没有子嗣、没有子嗣……

    “速传医尹!”熊荆重重地挠了一下头,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想法。

    医尹昃离正在手术,大王急传他也是做完手术才出现在熊荆面前。熊荆看着他有些不好启齿,然而时间紧迫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直言道:“破开彼等**,取出**,加奶冰冻后速送往穆陵关。”

    “啊?!”昃离闻言惊得手术刀掉到了地上。

    “破开彼等**,取出**,加奶冰冻后速送往穆陵关。”熊荆有充分了一遍,他这是把战死的贵族当种马处理。以熊荆所见的科普,古代没有液氮情况下保存**可以用冰,甘油没有但奶一定要加,这是细胞存活的营养。不过和液氮相比,用冰的保存期就短了,几天、十几天,都有可能,并且这是马,人能保存多久天才知道。

    为了能让这几名新婚不久的贵族、誉士能留下子嗣,熊荆把死人当种马医。临淄这边找出最精锐的骑士骑那匹汗血宝马速去穆陵关,同时放出信鸽让郢都日夜兼程把他们的妻妾送到穆陵关,算准时间进行人工受孕,总有一个能怀上的,怀不上那也只是空跑一趟。

    “还不动手?”熊荆又说了一声,昃离这时候也明白了熊荆的意图,急急忙忙的进去。进去之后他才想起一件事,又跑了出来:“帐内无冰啊!”

    “无冰?”熊荆一愣,好在庄无地提醒道:“大王,临淄王宫当有冰。”

    “速去取冰!”熊荆急道,“再召妫景来。再让全军遍查军籍,阵亡新婚、未婚者速告幕府。”

    “唯。”熊荆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好似作战一般,幕府一干股肱再次乱糟糟的忙开。冰很快取来了,阵亡贵族、誉士的婚配情况也很快弄清。三十三个的小型陆离瓶装进了盛满冰块的木箱,木箱外用皮裘丝絮重重包裹,最后背在项超的背上。

    “你知道这是何物?”熊荆见他背上木箱不放心的问了一句。

    “臣知也。此为阵亡袍泽之子嗣。”项超的脸色比冲阵还要郑重,等待之时他已经简单的了解陆离瓶内装的是什么。他不懂什么**,他只听巫觋说这里面装的东西可以让阵亡同袍的妻妾怀上他们的子嗣。子嗣,唯有留下子嗣才能让他们不绝祀。

    “善。”项超的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妥。熊荆再把准备好的符传、令符、文书全交给他,“官道上全是齐军,换上齐卒的衣甲出行。”

    临淄屏绝十一日,穆陵关那边的援军肯定来了。熊荆担心身着楚甲的项超被他们拦截。不想项超充满自信的道:“大王之马乃千里马,齐卒不及我。”

    “至穆陵关如何?”熊荆再问。

    “至穆陵关臣自有通路。”项超一笑,深揖便告退了。须臾,帐外一声马萧,蹄音越来越远。

    “此事若成,我军……”生育在庄无地看来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大王却能令已死者留下子嗣,这是一件匪夷所思不敢想象的事情。绝祀是比灭国、破家更恐怖的事情,战死之人不绝祀,若能行之于全军,士气必然大振。

    庄无地想的是全军士卒,熊荆却由此想到了儒家。儒家宗族建立在血缘基础之上,它和宗教的差异在于宗族讲究的血缘,宗教讲究信仰。前者先天,后者后天。

    宗族虽然有奴仆、义子之类,但终究不能把所有人都纳入宗族的范围。宗教不同,一个国家可以同时信仰一个宗教。可如果将战马配种的方式用于繁衍,假设每三天取一次精,三十年可以受孕三千六百次,配种成功率取一半,婴儿死亡率取一半,一个贵族一生可以生育九百个子女。

    男子占一半为四百五十人,四百五十个儿子再繁衍,可生育二十万子女,男子取一半为十万,假设受孕的女子、物资都很充足,第三代子嗣将有一百万之多,第四代子嗣超过地球总人口。

    熊荆想罢顿觉这个想法很邪恶,可又觉得这比做皇帝、开疆拓土要有意义的多。以儒家为统治理念,依据母亲的地位确定儿子的社会等级,由此建立一个数量越来越庞大的血缘宗族。战争一如蒙古人那样灭国灭族,成年男子全部杀死,男性儿童阉割作为奴隶劳作,只剩下可以生育的女子,这样的殖民才真正的殖民。

    “大王……”大王脸上突然凸显出一种阴森,庄无地吓了一跳,好在熊荆很快恢复了常态。

    “去疾手术如何?”熊荆问起了庄去疾,他的情况很坏,眼睛被戟戳坏了一只,骨折数处,大腿上冲阵时又被刺穿了锁甲,鏖战许久,流血不止。

    “禀大王,庄将军手术后已在输血。”医帐里还在进行手术,只有军吏相答。

    “他在何处?”熊荆已经看望了许多伤卒,庄去疾一直在手术。

    “大王请。”军吏将熊荆带到一间空帐,他度步到帐外却止住了脚步,只道:“还是不惊扰为好。去疾醒后速告与不佞。”

    当初的宫甲卒长现在只剩下庄去疾一人,熊荆绝不想他死去。

    “唯。”军吏急揖。他知道庄去疾的份量,如果庄去疾逝去,那他将是本次战役牺牲的军阶最高的贵族。

    “禀告大王,稷下祭酒淳于越求见。”一出医帐,便有谒者上前揖告,最先一个就是稷下学宫祭酒淳于越。

    此时楚王欲在齐国行变法的消息已传遍半个临淄,大多数朝臣不安,楚国实行什么样的政制他们早有耳闻,现在楚王想在齐国变法推行蛮夷之制,放在以前他们一定要竭力反对。不过此刻他们已是降臣,既是降臣那还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本钱?

    至于临淄之外那些邑大夫,他们巴不得像楚国那样变法。一变法,齐国的柄权从今往后就由他们掌握,他们高兴都还不及。朝臣一片哀怨,稷下学宫则是沸腾,空有一生报复的众博士早就想试验自己的治国理念,淳于越也好、宋意也好,哪怕是周青臣,都急急求见楚王,以使他变自己的法,最好是任用自己为齐相,顶后胜的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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