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氏城越来越近,码头外一艘镶满金箔的印度船出来相迎,等到山鬼号落锚抛缆,太子贰摩提突然出现在码头上,这顿时引起人群的一阵波动。贰摩提虽是太子,实际上已代孔雀王执政,亲自出迎表明了帝国对楚尼国使臣的重视。

    蠡响鼓鸣,几个金盘被奉了上来,鲜花、铜镜之外,还有金盒、金瓶,以及折叠整齐的白棉布,随同的印度大臣用动作表示这是洗浴的,陆茁欣然受之。等他洗漱完要下船的时候,码头上又上来一个人,经过两次翻译,文书易道:“太子贰摩提请登舟一观。”

    山鬼号是少司命级的第三艘,在楚国海舟中是最小的,然而就是这么一艘小船,贰摩提还是震惊于它的巨大和坚固。印度船极为简陋,船体不是靠糖纤维粘合就是靠绳索扎系,按照罗马历史学家普林尼的说法,最大的印度船不过七十五吨。这虽然并不符合实情,但榫合(连接)、捻缝工艺决定印度船很难造的很大。

    印度船如此,波斯船也是如此,全是缝合船。直到中世纪的阿拉伯人,《一千零一夜》里辛巴达航海依旧是缝合船(全船没有使用一根铁钉,靠长达六百四十公里的椰棕绳缝合而成)。

    与南方的羯陵迦、朱罗、折罗、潘地亚这些航海传统王国相比,孔雀帝国虽有一支像模像样的海军,实际舰船也不过是一些弱化版的旧式大翼战舟。以这些战舟的战斗力,楚国商船队完全可以在印度沿海横冲直撞。

    “有请太子足下。”楚国海舟的技术价值熊荆出发对陆茁详细讲解过:其一在导航技术,其二是帆缆技术,其三才是海舟本身的建造技术。印度太子要登舟一观,他只能接受。

    栈桥早已搭好,贰摩提上来的时候,陆茁率领众人向他揖礼。以华夏的标准而言,太子贰摩提是个标准的蛮夷。他大约三十多岁,头上缠着白色鹿皮,以金玉为饰,身上穿着一件印度人常穿的棉布做的长度至膝盖的紧身衣,一块精致的绣锦斜披在肩上,按照市令底下丝绸商人的判断,这是块出产于楚国的文绣,脚上是一艘白色的鹿皮履。

    这些是陆茁等人看得懂的,看不懂的却是贰摩提耳朵上的耳环、眉心中间的印记、点了药膏的眼眶、摸了朱红的嘴唇,以及脸上白色的铅粉。化妆使得这位太子像一个宫廷寺人,华夏好男风的贵族们喜欢他们的男宠像女人那样打扮,可密密的胡须又显示出此人并不是一个寺人。

    嗅着贰摩提身上的香水味,陆茁等人的第一反应是怪异。不过在贰摩提其随从看来,楚尼国的使臣让人有些微微失望。楚尼是一个面积庞大的王国,可为什么该国使臣的肤色并不白皙?难道不是只有白人才能建立伟大的国家吗?

    种姓制度的印度对外邦交中,情不自禁的会把种姓制度带入自己的观感。对西方本就是白人统治的波斯、埃及、塞琉古——人类历史深受里海附近原始印欧人(因为元首的锅,雅利安人在二战后改称为原始印欧人)的影响。

    原始印欧人进入欧洲,在东南欧被称为希腊人、在意大利被称为拉丁人(罗马人属于其中一支)、在西欧被称为凯尔特人,在北欧被称为日耳曼人(现代西方人之祖);原始印欧人进入亚洲,在小亚细亚被称为赫梯人及律底亚人、在伊朗高原被称为米底人及波斯人、在印度因为人种的差异,成为种姓制度的根源。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都是原始印欧人,首陀罗(当地土著)可能是尼格罗人,也有可能是僧伽罗人。

    一如周人取代殷商成为华夏的统治者,商周文化(商人之文字、周人之礼乐)熏陶华夏列国,从草原进入欧亚大陆的原始印欧人发展出来的各种文明都有一定的相似性,比如神灵的相似形,对牛的崇拜。

    这些自称为印度人的原始印欧人后裔,看到华夏人,自然感受不到面对希腊、波斯、埃及、塞琉古使臣的亲切。并且陆茁还是个越人,长江以南的越人,长江以北的东夷(殷商),西北的周人(包括南迁前的楚人),这三种人占据了东亚世界。其中周人人数最少,占据肥沃中原、环渤海的东夷人数最多,南方山区的越人数量仅多于周人。

    如果拿印度来理解东亚,周人就是原始印欧人,东夷是尼格罗人,越人是僧伽罗人。陆茁这样一个面目黝黑的僧伽罗人使臣让太子贰摩提感到不安,他担心自己接见的是一位首陀罗。

    两次翻译之后,文书易道:“太子足下言,大夫为贵人否?楚国有贵人否?”

    “呵呵。”陆茁不由笑起,“贵人庶民,不可混淆。茁之先祖即为越国之将军,岂是庶民?鄙邑楚王之先祖,始于炎帝,乃祝融之子孙,商时曾娶商王盘庚之女隹,与周人同贵,血脉传承至今已有两千余年,何言无贵人?”

    陆茁束发高冠、玄衣素裳、腰悬宝剑。皮肤虽然黑,可仪态完全是贵族的风范。他开口一笑,露出整齐的白齿时,贰摩提已相信他是一位贵族。等通译把楚语翻译成希腊语,再由希腊语翻译成梵语时,他当即对陆茁笑了笑,开始参观山鬼号。

    从番禺航来,只有通过马六甲海峡最为艰苦漫长,番禺到海峡口,出海峡到僧伽罗都只是几天的航程。加上是新船,山鬼号上并没有海船一贯的潮湿和恶臭,水手们的精神状态也非常好,见到贰摩提行来都是躬身揖礼。

    甲板上走了一圈,下甲板也看了一看,回到主甲板的时候贰摩提看着头顶密密麻麻犹如蛛网的索具问道:“这么多帆,请问如何使用?”

    印度船有帆,但只是一面帆,山鬼号上三根桅杆三层船帆,这样的形制完全在印度人想象范围之外。陆茁对此笑答道:“操帆乃庶民水手,我等不知也。”

    陆茁的回答很巧妙,贰摩提只得作罢。他能看出楚尼人的船好于一切印度船,但帝国现在连最好的印度船都造不出来,又岂能仿制楚尼船。参观完毕,一行人引陆茁入华氏城王宫,到议事厅,已有诸多大臣立于大厅等候。

    “楚国使臣陆茁,向印度国皇帝敬献国书。”议事厅内,贰摩提坐在祖父的位置上,亲手接过陆茁献上的国书,又让宫廷官收纳陆茁献上的国礼。

    国礼极为隆重,光丝绸就有千匹,又有宝刀、瓷器、漆器、纸张等物。议事厅内的群臣顿被礼物吓了一跳,千匹丝绸在华夏不过两千多金,到了印度价值却值一亿多银帕那。孔雀帝国缺乏黄金,故而官定金银比价为1:35而非西方诸国正常的1:12\13。即便如此,这些丝绸也值一百六十多万金帕那,换算成楚国爰金,大约是两万两千多金。

    礼物如此之重,贰摩提惊得从王位上站了起来,目光不敢置的信在读礼单的宫廷官和陆茁之间游移,大廷里的大臣们看陆茁的眼光也从此前的怀疑也变成现在的凝重。

    陆茁心里苦笑。在阿拉干库兰的时候他就知道丝绸的贵重,一匹丝绸在阿拉干库兰可以卖到购入价格的四十倍,印度靠北,与粟特人通商,价格自要低一些,大约是三十倍。

    送这么一份大礼给印度人当然可惜,然而在华夏列国,送给君王的国礼本就是这么多,当年楚齐联姻,齐国公主嫁妆里光锦绣就有五千匹,还不包括其他价值更高的练茈和緺绥。按照市令不疾的主意,礼单已经把丝绸减半,可仍然让印度人惊讶——如果楚尼人能早来一、两年,再多送两次礼,太子也没必要因为四亿银帕那的布施将天爱喜见王软禁了。

    “鸩罗克,马上布置无忧宫,楚尼使臣需要入住。”贰摩提立即吩咐左右,他的决定让大臣们再度吃惊,可想到这份价值一亿多银帕那、几乎相当于帝国岁入二分之一的的国礼,即便让楚尼使臣入住皇帝的天爱宫,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尊贵的使臣,你需要什么?”来而不往非礼,贰摩提随后看向陆茁,这样一份国礼,他真不知该如何回谢。

    潘地亚来的通译对楚尼人大手笔并不吃惊,因为他们赠送给潘地亚女王就有八百匹丝绸。两次翻译之后,陆茁道:“太子足下,鄙邑粮秣不足,需要稻米;衣料也不足,需要棉布。足下若能以此回礼,鄙邑楚王必然大悦。”

    “稻米?棉布?”贰摩提闻声失笑,这两样在印度都是最平常、最低贱的东西。“我担心贵国的船太小,装不下那么多礼物。”

    “太子足下误矣。楚国之海舟大、且多,足下一时未见而已。”陆茁坚持道,“山鬼号不过是出使海舟,而非运货海舟。运货海舟五倍于山鬼号,有数百艘之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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