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无地回报的时候,辋川十几里长的山涧里全是燎火。辋川是个‘S’型窄口、大长宽腹的山涧,好似一个细嘴瓶。楚军出击的甲一横涧再往北一里,便是瓶口的下端,宽约五百米的山涧在这里收紧至五十米。

    五十米也不窄,问题是山涧中山石嶙峋、草木横生,尤以三个弯道为最。而三个弯道又以最外侧那道弯最是狭窄。那好似一扇山门,宽不盈尺,极为险要。人要过去必须抓着山藤贴着岩石手脚并用,斗折之处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头顶崖石奇危,脚下激流轰鸣。即便到了唐代,王维在此设辋川别业的时候,山道已被人凿开可以通行,这里也仍人叫这段山路叫‘三里碥’。秦军忽视辋川是有原因的,这确实不是一条翻越秦岭的捷径,率领秦军精卒的赵成不是在守辋川,而是在守白鹿塬。

    凿岩,炸开山路,然而清理平整道路,这是楚军工兵的任务。十五斤炮操典上建议三米以上的道路,这到没什么,关键是转弯半径,这是除了桥梁载重之外最制约火炮机动的另一个因素。直路,开一条三米宽的道路就可以了,转弯的地方因为要有一定的转弯半径,所以要将转弯半径扇面内的地面大部分平整,转弯处山石最多,这大大增加了工程量。

    庆幸的是挽拽火炮有不少龙马。龙马挽拽,八匹马变成六匹,六匹马变成四匹,转弯半径立减三、四米。即便最重三十二斤炮,只要道路许可,六匹龙马也能挽拽。

    燎火下的辋川,下午楚军出击前临时集结的十里长涧,挤满了炮兵的炮车和辎重马车。对于炮兵和后勤辎重人员来说,前方战事如何根本不知,不过众人都相信楚军必胜。这种信任使得这些车辆根本没有预留转弯的空间。

    好在战况和大家相信的一样,陆续出击的楚军击溃了山涧外的秦人。消息传到山涧时,兴奋的欢呼长达十数里、几十里。趁着天黑前最后的光明,胜利消息又一直传到后方、传向郢都。秦军已败,白日里的凝重逐渐化为笑语,连凿岩敲击铁钎的声音都快上了几分,力夫们高兴的喊起了号子,唱起了楚歌。

    力卒们欢快,负责开道的公输忌满脸的凝重。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愿收回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这里的山岩比他想象的结实,军中几十名石匠数百名力卒,从大迁时分开始凿岩,凿了三个多时辰才凿完二十六个尺余宽、丈余深的炸洞。

    山岩不是夯土,即便是夯土,这么浅的炸洞也没办法炸垮城墙。如果仅仅是丈余深的岩石被炸开,那意味着还要再凿炸洞。凿洞的时间、等待水泥凝固的时间,这些时间过去,点火要在天亮了。如果延迟到天亮才开通道路,公输忌实在想象不到会造成什么恶果。

    “敢问将军,可炸否?”不闻凿岩的铁钎击打声已有一个多时辰,等不及的炮兵之校巫空挤入前方的窄道,找到正在和封人纠商议的公输忌。炮兵已独立出荆弩、投石机部队,公输忌曾是巫空的上官,巫空还是持下官礼节相见。

    “尚不可。”公输忌没有答话,封人纠便抢答。“水泥最少要三个时辰才可凝固,即便是三个时辰,也是不足,故而最少还需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巫空吃了一惊,现在已经是黄昏,夜食、定昏、夜半,最少还要等两个时辰那岂不是要到夜半才能出去。

    “然也。”封人纠说话时,公输忌看着他也无可奈何。

    “封人所言极是。”公输忌道。“水泥未凝,火药之力破洞而出,无用也。水泥若凝,火药之力皆向山岩,岩石迸裂,山路乃开。这两个多时辰,你不如安寝。”

    “安寝?”巫空连连摇头。初战告捷,包括圉童、役夫都一脸兴奋,安寝?这时候谁睡得着。“今夜无人能安寝。”

    巫空之言让公输忌、封人纠一笑。确实,这个夜晚谁也无法安寝。

    *

    “荆人击我,不见辎重,亦不见巫器,此必是攀山而来也。我军若不与之战,退守灞桥而待其粮尽,击其堕归,可大胜也。”灞水东岸的秦军幕府,安顿下来的赵政、将率们开始议战。居中而坐的赵政一言不发,静听诸将所言。

    “非也非也。荆人败我,出我之不意也。若两军堂堂阵战,我军四十万之众,又何惧荆人?”郡尉赵阳是最不认输的一个。别人说楚军甲坚兵利,他却强调楚军每次都是以多打少。

    “将军若不惧荆人,要与荆人相决,然若荆人不与我战而先至灞桥,若之何?”杨端和反问道。

    智商如果不是天才,敌我基本上相差无几。庄无地能想到的策略,卫缭、杨端和、还有年轻的章邯以及国尉府的一干谋士,全都想到了。差别只在于内部的争斗或者政治的正确——赵氏宗族许多将率被赵政提拔了上来,之所以要赵政提拔,不是秦国律法阻止赵氏将领掌控兵权,而是赵氏将率与关东六国将率相比确实有一定的差距。

    赵政的提拔是一种信任,被赵政提拔的赵氏诸将在赵政面前自然要表现勇武的一面。秦人是被晋人教坏的,论心思之慎密、计策之奇诡、良心之歹毒,秦人一百年也追不上晋人。杨端和这些人,从楚军横扫白鹿塬、往北派出侦骑这个举动,就隐约猜到楚军下一步的打算。

    他们应对的之策第一是派出舟师,阻止楚军在铲水上架桥;第二更为重要,那就是派出一支大军,甚至全军立即拔营,行往灞桥。全军驻军灞桥、背依咸阳,楚军想怎么战就怎么战,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可这样做存在一个问题:十万楚军杀入蓝田,五十万秦军避退四舍,这种事情日后如果传出去(有飞讯在,肯定会传出去,最多三日秦军避退四舍的消息就会刊登在大楚新闻上,然后传遍关东),必为天下所嘲笑。大秦乃天下的霸主,岂能畏楚如虎?

    现在秦国正在游说齐国、恐吓魏国,也在不断加码劝降苟延残喘的赵国。秦军如果畏敌如虎,那还怎么游说?怎么恐吓?怎么劝降?

    一些人要渡河与楚军大战,宁死不退,一些则认为应该速退至灞桥,避让四舍。

    秦军乃久战、善战之师,战术、兵甲确实不怎么样,但在这个时代,其在整体动员、战略实施、后勤补给、辎重工程,不说天下不出其右,就是整个古代,也是凤毛麟角。

    战术上的胜利不过是局部的胜利而非全局的胜利,兵甲上的优势只是个人的优势而非整体上的优势,技术的先进只要没有形成代差,那也主要是成本上的节省而不能真的可以决定战争的胜负。毕竟,再优秀的战术、再精良的兵甲、再先进的技术,在绝对的数量面前也会化为齑粉。

    秦军善战,国尉府的谋士完全合格,天还没有黑之前,他们就拿出了数套方案,其中一套就是强渡灞水与楚军决战,另外一套则是退至灞桥,背依咸阳以固守。将率现在争论不休的不是细节问题,而是策略问题。

    战于守、进与退,几个时辰反反复复争论就是这几个字。《韩非子》曾说过:‘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君主不要显露他的欲望,君主显露他的欲望,臣下将自我粉饰;君主不要显露他的意图,君主显露他的意图,臣下将自我伪装。)

    韩非是法家之大成,赵政深信韩非所言。这次决策事关重大,他完全不表露自己的意图,而是让臣子去争论。通过彼处的争论,他观察谁有才,谁无能,谁忠心,谁怯战。

    ‘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

    (寂静啊!君主好像没有处在君位上;廖廓啊!臣下不知道君主在哪里。明君在上面无为而治,群臣在下面诚惶诚恐。)

    赵政的这种态度完全达到了韩非所说的这种效果。幕府内诸将越争越烈,赵阳与杨端和两人眼睛里已喷出火星,若不是赵政就在身前、若不收秦法严禁私斗,两人恨不得马上打一场。

    趁着争议短暂的停歇,卫缭终于揖向了赵政:“敬告大王,时将入定,臣等仍是议而未决,还请大王定夺当行何策。”

    “便无万全必胜之策?”赵政不动声色。

    “禀告大王,臣等智不及也。”卫缭无奈,任何策略都有缺点。

    “嗯。”赵政只是嗯了一声,看向帐内的诸将。在他的注视下,所有人皆俯首。“寡人曾闻,善谋者不勇,善勇者寡谋。荆人出其不意,师入塬上……”

    ‘轰!轰!轰、轰……轰轰轰……’雷鸣之声忽然从帐外传来,幕府内诸将色变,尤以卫缭、赵勇、赵阳等人为甚。天并未下雨,这声音肯定不是雷声,而应是荆人的巫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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