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里都是熊启的喘息,他很想大吼几声,可这是魏国别宫,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魏人知晓。他只能粗粗的喘息,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赵国、齐国,不能说楚国没有私心,可楚国对这两国确实已经坦诚相待,除了一些技术的限制,该给的都已经给了,怎奈两国一个德行。一个要让自己死在秦国,好让楚秦两国死磕;另一个可能是担心大败秦人的楚国声势太甚,又或者担心赵国复强,故意战败以使秦人得利。

    经历此事,熊荆因齐王答应会盟而漂浮起来的心思逐渐沉淀。秦国能够做大、能在秦始皇执政后的十几年扫灭诸国、一统天下,大半是因为关东诸侯惧秦。惧秦从而贿秦,贿秦后秦国贪欲更足,终有一统天下的想法。

    “成敖以为赵人如何?”大河就在车外,河水浩荡东去,熊荆不免想起了赵人。

    “秦国伐赵,赵人可信,秦国不伐赵,赵人不可信。”成介的回答让熊荆忍不住失笑。

    前年自己求赵国出兵时,赵国只出了船。是因为赵国攻燕缺少甲士?不是。攻燕的主力是李牧的代郡军,邯郸的赵军最少有十万大军可以调动,但赵人就是不出兵。

    赵人也担心得罪秦国,他们就盼望着秦国一直伐楚,永不伐赵。然而秦人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打不过就讨好、会盟、反间,打得过就得寸进尺、欲壑难填,被楚国舟师克制住了的秦军最终转而伐赵。

    “从今以后邦交之事由诸敖行之。”熊荆只觉得自己倦了,更觉得孤单。因为天下之大,楚国没有半个朋友。齐国这样的大国,还不如西瓯那样的部落。

    诸越不知道秦国的强大吗?即便以前不知道,前年参战之后也应该知道。可敌人强大和自己反抗有什么关系?因为敌人强大就不反抗,因为敌人弱小就反抗?

    楚人有楚人的尊严,越人也有越人的骄傲;楚人按照楚人的传统生活,越人自然也遵守自己的习俗。若非心甘情愿,任何人不能以任何理由强迫楚人越人去改变,如果要,那就是战争。

    只要大河没有冰封,楚国舟师就可以在大河上横行无阻。看见熊荆的王旗在战舟上飘扬,即便大河已是秦国的内河,沿途的秦国舟楫也纷纷避让。晚上在河滩上落锚,所在县的县令还送来粟米和猪羊。这当然是古礼,送礼的秦国县令恭恭敬敬,送完就离去。

    第三日到鸿沟口,红牼率领的舟师已经等在那里,入鸿沟到圃田泽,舟师的戒备才有些松懈。可坏消息也在这个时候传来,从郢都赶来的郦且、勿畀我相告:就在这几天,围攻武城、平阳的那支秦军在平阳城下大破赵军,杀赵将扈辄,斩首六万。

    “秦以举国之兵三路伐赵,赵危矣!请大王速速出兵救赵。”大梁北城,廉颇一见到熊荆就是大拜,熊荆赶忙将他扶起。

    廉颇越来越老,念及昔日他倾囊相授,言传身教,熊荆竟然不知如何相对。

    “信平君请稍安。”熊荆失神,成介在一边说话。“齐国不欲与赵国为盟,故大王……”

    “齐人,弱矣。”廉颇对齐人的观感一直就没好过。“善计谋,好私斗,怯公战……”

    “老师……”熊荆苦笑。不止一个人说齐人不善战,可他就是不信,跑过去齐人食言,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

    “老师请听学生一言,”熊荆安抚焦急中的廉颇。“秦伐赵非为夺地,乃为灭国。”

    一提灭国廉颇又坐不住了,熊荆又把他拉住,再道:“老师请听学生一言、请听学生一言!既是灭国,便不当计一城一地之失,而当计秦赵两国之国力、之战略,甚至当计天下之大局。赵亡便是魏亡,魏亡不是齐亡就是楚亡。天下倾覆,就在这十几年间。若不能从长计议、小心斟酌,天下诸国皆亡于秦。”

    赵国的存亡已经不仅仅是赵国存亡,赵国的存亡关系到天下各国的存亡。廉颇因为是武将并不太懂这个道理,但猴精一样的韩国、两面三刀的魏国都已经看出此次伐赵非同小可。

    与尸骨早寒的姚贾说的不同,秦国伐赵分做三路:第一路由李信率领,目标是邯郸,秦军大约只有二十万而不是姚贾说的三十万。他说三十万可能是为了威慑齐国;

    第二路由蒙武率领,目标是井陉。人数大概有二十五万,其中一部由王剪率领,目的是夺取太行山以西的阙与和橑阳(类似楚国大别山西面的随、唐二线)。以历史,两地本该在两年前被秦军所拔,但因为伐楚,秦军只拔下邯郸南面邺九城,未拔阙与、橑阳。

    第三路则由羌瘣率领,人数不详,攻的是云门、云中两郡。

    三路秦军不下五十万,据情报秦国另外还征召了数十万人,这数十万大军没有押在前线,而是放在大河以北的河内郡。一旦楚军北上,这几十万大军便将与李信军汇合。

    预备如此,粮秣输运也有所准备。李信二十万人用的粮草多是东郡、河内郡积攒的粮草,当然战时也有输运,输运不光只有水运,水运之外还有陆运——支撑二十万大军,四轮马车足以。至于另外两路,那自然是依靠汾水。汾水纵贯太原郡、河东郡,在汾阴(今万荣)汇入黄河。这段黄河是河套的一部分,还没有在船司空九十度转弯往东,转弯之后过了三门峡才是楚军舟师的活动范围。

    前年楚军攻占敖仓后,秦军即弃河内道用河东道。河东道即从咸阳顺渭水东下,到船司空不是顺黄河往东,而是逆黄河往北。舟楫逆水到汾阴进入汾水,沿汾水往东就是新田(今侯马西),到新田后粮秣全改为陆运,经黄父(沁县西北)进入沁水流域。

    沁水流域可以顺水南下至敖仓段黄河北面的扈城,但更可能的是继续往东行进入上党,由太行白陉出太行抵达共邑(今辉县),再由共邑经朝歌(今淇县)北上至邯郸以南。

    楚国舟师的威胁实在太大,以至于秦军不敢沿黄河运粮,只能依托山西南部连接华山、太行山的中条山脉,在山脉之北运粮。从白陉钻出太行山后,又不得不在共邑、朝歌一带集结重兵,一是防止楚军与赵军夹击,二是怕楚军断了粮道。

    从新田至平阳的陆道,按知彼司的估计长约有五百五十里。并且白陉还很不好走,峡谷长约三里。但秦人也没办法,太行八陉,西面的机关陉、太行陉离黄河太近,距邯郸太远,白陉北面的滏口陉(滏口陉出太行其东便是邯郸)太过险要,并且西面的涉县仍在赵军的掌控之中,滏口陉再往北那是井陉,井陉出口在邯郸北面数百里,所以只能从白陉出太行。

    大梁北城正寝,一看到秦军的粮秣输运线,项燕的眼睛就挪不开。拥有舟楫优势的楚军攻击不了中条山以北的秦军粮道,但攻击共邑、朝歌至平阳这一段粮道那是手到擒来。舟师一登岸,北上五六十里就是粮道,说不定共邑、朝歌还有秦军粮仓。

    “禀大王、上将军,共邑秦军人数不知,秦军粮秣亦非全由新田运至,东郡、河内郡积攒的粮秣也不少。”勿畀我道。

    “秦人仓禀何在?”项燕不管秦军人数,他只想焚毁秦军粮草。

    “东郡在濮阳,河内郡在中牟、安阳。”勿畀我指着地图道。“皆不好攻取。”

    大梁北城一帮人对着地图不断的琢磨争论,城南,韩使韩非则与信陵君魏间忧闲聊清谈了。

    秦国大举攻赵,韩人有喜有忧。喜的是秦国打的不是自己,忧的是一旦赵国没顶住,接下来肯定是自己。韩国在魏国西面,韩国如果完蛋,魏国肯定接着完蛋。

    这时候魏间忧当年前冒死让楚军进城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秦国如果大举灭魏,鸿沟对岸的楚国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大梁是魏国都城,只要大梁还在,魏国就还在。

    “若是大王那年不纵秦王出城……,哎!”出使多年,韩非口吃的毛病有了很大的好转,当然他不能激动惶恐,一激动、惶恐,又会像以前那般口吃。

    “哎!”提起这件事魏间忧就苦笑,幸好他已经想开了。“天不绝秦,我人又能奈何?不知今日韩非子至鄙府,所为何事?”

    “我有一策,可保魏韩不灭。然闻楚王只用芈姓,不见他人,若君上能举荐……”韩非细看魏间忧的神色,目光里带着些讨好。

    楚国以前就不怎么用外人,现在更是尽驱外国门客出境,廉颇算是特例了。韩非知道熊荆就在北城,他不敢贸然求见,所以来求魏间忧,魏间忧若能代为求见,那他肯定能见到熊荆。

    “敢问韩非子何策?”魏间忧重新打量韩非,这个韩国使臣年近五旬,玄端玄衣下确有上卿的气派,然而他的眼睛总是眯着,脸上法令纹极深,即便笑起也难见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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